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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随坡转,刚刚看见伫香栖月的垂华门,正瞧见赵飞急匆匆跑进去的背影,风儿忙跟了上去。
到门前还不及拍门,忽听得里面传出赵飞的声音:“姐,我方才看见纤纤和暮宇两个跑出山庄去了……”一听院中只有赵飞和翩翩,而暮宇和纤纤……风儿登时停下已经举起要拍门的右手,站在门外听院中赵飞继续说道:“纤纤还穿了一身暮宇的衣裳,头发也梳做和暮宇一个样式,我一喊,他两个叽叽呱呱笑着跑得飞快,一转眼就没影了,也不知要搞什么鬼。姐,这事你可知道?”
翩翩似乎是在院中浇花,听得赵飞的话只温温答道:“我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这又有什么呢?不过是刚刚才听说镇上来了个戏班子,他两个就想去看一会子就回来。听说是今日下半晌要唱《梁祝化蝶》,纤纤想学祝英台也扮个男装罢了。”说着轻轻一笑,“咱们纤纤扮男装的模样还是很受看的,方才她站在门口我冷眼瞧上去,还以为是哪里来了个如此俊俏的小后生,和暮宇站在一处,当真是珠联璧合的两个玉人儿。”
“姐呀,这山上都知道暮宇和风儿自幼便是青梅竹马的一对,那风儿又是个没爹没娘的苦娃子,纤纤一来就掺和其中,甚是不妥。纤纤年纪小不懂事,凡事只顾着她自己高兴,姐你要劝劝她才好,免得--”
“妥不妥也已然如此了。”赵飞一大篇还没说完,已经给翩翩一句话拦腰斩断,“你就这一个妹子,你也晓得你这妹子自小就性高气傲,等闲人物在她那里一贯都视如无物。难得如今遇到个她瞧得上的暮宇。更难得那暮宇人生得光鲜,聪明伶俐,性子又随和豁达,咱们纤纤也十三岁了,我倒是很愿意纤纤日后能有个如此佳婿托付终身。何况你又一向和暮宇交好,若是能促成暮宇和纤纤一对,岂不两全其美?至于那个风儿,我倒是觉得暮宇只是将她当做个妹妹罢了,也未必就是有婚嫁之意。再说了,又没人绑着暮宇,他愿意亲近哪个全是他自己做主,就算有什么不妥,又怎能算在咱们纤纤头上?爹娘去世这些年,咱们三个相依为命,终归没有你偏着外人,不向着自己亲妹妹的道理。再者,我私下也听人说了,那个风儿一直处心积虑地要勾引大师哥,若不是那大师哥身边有个美貌柔顺的笛轩,只怕她早就丢下暮宇、另攀高枝而去。如此相形之下,还不如遂了自家妹子的心愿,那个风儿又能怎样?……”
风儿再也听不下去,转身便跑,径直出了山庄,仍是一路拼了命地发足狂奔,也不顾辨别方向,只是乱跑一气。直到脚下不知给什么一绊,风儿一个跟头摔倒在地,身子顺着斜坡便滚了下去,好在坡不甚陡也不甚高,翻了十几个身便跌落在溪水里。
风儿没有爬起来,仍旧半个身子浸在溪水里,只是翻了个身子,仰面躺着,看浩浩无边的碧天上,飞过一只黑色的孤雁,小小的身影,努力振翅,不知要飞去何处,却在云天里留不下一丝痕迹。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那孤雁早已飞得全没了踪影,风儿如梦初醒一般,一身湿淋淋地从溪水里站起来,也不管自己跌伤了哪里,只抹了把眼泪,呆呆自言自语:“可到底是哪一个镇上唱戏呢?”
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癸江镇的方向走,神不守舍的风儿仍在自己安慰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不带我去就算了,我又不是没看过《梁祝化蝶》的话本子。不就是一块儿读书的梁山伯和祝英台,就因为祝英台被逼着嫁给马文才,这两傻书生想不开就非要死在一处,最后变成了两只蝴蝶的故事么?我还记得一段唱词呢:
肠已寸寸断,恨如重重山。
子规啼血血斑斓,无计回天。
不见斯人天地暗,红尘无色只凄寒。
情到痴处哪由人?新坟孤冷,残魂潸然。
是冤是缘皆无怨,一双蝴蝶,万世千生无所憾……”
忽然似是忘记了下面的词句,风儿骤然停住脚步。
不远处的火花兰丛中,蹁跹飞舞着一双茶碗大小的墨翅玉带凤蝶,一只是黑色的翅膀上白色玉带,另一只的黑色翅膀上竟是少见的赤红色玉带。
火花兰盛开的花朵红得无比妖冶,如烈烈火焰,似殷殷鲜血,红得全无顾忌,不留余地。那一双黑色蝴蝶便仿佛是在火海中嬉戏,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似追逐,似戏耍,似缠绵,似不舍,盈盈翻飞得煞是好看。像两个心无旁骛的贪玩孩子,像一对你侬沃侬的鸳鸯爱侣,天地之间万物不见,所思所想,所牵所挂的只有眼前的伙伴。
风儿痴痴地走进花丛,那对蝴蝶许是见她也一身黑色,将她误认做了一只落单的孤蝶,是以并未逃开,仍旧是只顾了玩耍。
风儿低声自语,又似乎是说给那蝴蝶:“你两个此刻如此开心,全然不顾还有我眼巴巴等着你,天天盼着时时刻刻都能和你在一处,我才能不孤单。你可还记得你曾说过你记挂着我,一时一刻都放不下?可曾记得你说过若是你有一分一毫的二心,便是天雷劈了也是活该的?可如今,却是你见了她就忘了我,和她玩便丢下我,你以前和我说的那些话都不当真了么?你可知道,她没有你陪着,还自有自己的兄弟姐妹,可我却是什么都没有了——若是老师父还在,我也算能有个亲人。我若是有娘有爹爹,便是这全天下的人都瞧我不起又如何?便是你们都统统丢下我,我也不怕。可如今……”
突然间,木然自语的风儿骤然出手,一掌将那飞舞中的赤红色玉带黑凤蝶狠狠打落在花丛之外。还不待那蝴蝶再腾起翅膀,风儿已然飞身上前,出手如电,掏出藏在袖中的狼簪,按动机括,一瞬间已用抽出的尖细簪刃,穿过那蝴蝶的躯体,将其钉在地上。
那有翅子上有白色玉带的黑色蝴蝶受惊逃开,一时也不知躲去了哪里。
风儿从地上拿起簪刃,端详着眼前被钉在刀尖上的蝴蝶,看它在垂死的痛苦中不住瑟瑟抖动着翅膀,却是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脱。一旁的火花兰正开得艳红如血,乌黑的刀尖上却盛开出了一朵茶碗大小的黑色花朵,那黑色“花瓣”上一道赤红色的玉带仿佛黑夜里腾起的火焰,任凭生命正在熄灭,只顾鲜艳依旧。
风儿对着手里的蝴蝶道:“那方才还与你难舍难分的好伙伴,此刻早就丢下你,不知逃到哪里去了,这会子说不得已经又找了另外一只蝴蝶玩儿得正是开心,哪里还顾得上你的死活?”叹了口气,又道:“你想不想知道它会不会来救你呢?”低头思忖片刻,转头便朝回走。
将簪刃上的蝴蝶钉在暮宇屋门外的廊檐柱子上,风儿顺手将簪刃的外鞘丢在一旁,想了想,又走出山庄,仍旧是朝癸江镇而去。
风儿正失魂落魄地走着,远处隐隐听得一个似曾听过的孩童声音:“娘,我找到最大的一个给阿娘,小的这个给阿源。”
风儿攀上一株极为高大的老槐树,拣个粗枝的树桠处坐了,正好能远远看向那个粗木篱笆围合起的小小农舍。
夕阳斜晖之下,暖暖的金色光晕照在院中纺线的妇人脸上,安详端然,慈和庄严,竟如同菩萨宝相一般,想来灵台圣境佛光普照之下也不过如此。穿着一身靛蓝粗布短裤褂的阿源跑跑跳跳地围着樱桃树打转,不住地在地上找寻熟透落下的果子,还时不时抬起头朝树上仰望,似是在算计樱桃果子何时才能通通熟透。
风儿的一颗心早已撞碎了她单薄的胸膛,撇下失魂落魄的一具肉身,径自直飞到阿源母子身旁,眼巴巴地羡慕。
这寻常人家里再平常没有的天伦之乐,对风儿而言,怎的竟是比上天揽月还遥不可及?
求而不得,果然是苦,比莲子芯的苦还要苦涩万倍。从口中直至喉头,从喉头直至心底最最深处,苦得那叫一个通透。咽不下,吐不出,避不开。
那边院中的阿源终于找到了一颗熟透落地、又不曾摔烂的樱桃果子,便如同寻到了稀世奇珍,欢天喜地笑着叫着跑到妇人身边,用衣袖仔细擦了又擦,然后攀着那妇人的脖子,将那红艳艳的果子递到她口边。那妇人柔柔地笑着摇头,伸手将那果子又轻轻推在阿源口边,母子二人相视对笑说着什么,阿源扭股儿糖似的避开,一定要将那果子给他娘尝鲜。
母子二人正在推让,一直卧在妇人脚边的黄狗兴突然头头地冲到院门口,上蹿下跳摇尾晃头地迎着一个腰里别着柴刀,手里提着小小一袋口粮的男人走进院子。阿源也跑过去抱住那男人撒娇,那男人解下柴刀丢在一旁,就附身抱起小小的阿源,粗硬的胡茬将怀里的阿源扎得唧唧咯咯笑着不住乱躲,一双小手还抓着男人的耳朵。
妇人也放下手里的活计,整了整粗布包挽起的头发迎上前来,接过男人手里小小的袋子,却并不急着去做饭,直微笑着看这对笑闹正欢的父子亲热嬉戏。
落日如同溺水的孩童,挣扎间渐渐沉没入西山,天色很快便黯淡下去,一切渐渐失却了色彩,只不住地被一层层染了如墨的黑暗,倦鸟也多已归巢,周遭渐渐寂静。
风儿仍旧倚坐在树上,一动不动,木雕泥塑一般。天地之间黑暗愈浓,已然辨识不出她雪白的小脸上是何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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