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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范府走出,伍亦清便直奔信王府,途中乌云乍移,天空即刻落了雨。伍亦清便冒雨赶回府署,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换了身齐整官袍前往故林室与司徒曦相见。司徒曦正伫立窗下逗弄一只新进的虎皮鹦鹉,闻声而顾,一眼瞥见伍亦清发鬓上挂着的清亮雨珠,笑问:“长史何事这么急?”伍亦清躬身说道:“恭喜殿下,范大人同意亲事了。”司徒曦笑意骤敛,手臂停悬于鹦鹉架,半晌未吱声。恍然走了几步,身体不自觉往书案上一靠,支撑着僵站了片刻,又缓缓坐下。
伍亦清道:“范知微的女公子琼华,是一位才德兼备的闺秀。殿下得此佳侣,应当高兴才是。”司徒曦喃喃道:“高兴……高兴……”架上鹦鹉忽敞喉怪叫:“高兴。殿下。高兴。”司徒曦才蓦然惊醒,复微笑道:“实在是……多谢希明了。”
伍亦清头一遭听到司徒曦称自己的字,怔了怔,袍摆在黑靴面上微颤了几下,面孔随即恢复常色,三言五语地讲述说亲的经过。又同司徒曦商量上疏请婚的日期,提议越快越好,不妨明日。司徒曦先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又运力点了点头,涩然道:“一切听凭希明安排。”伍亦清见他脸色不佳,料他对这段姻缘并无欢喜之意,欲再提醒几句,转念一想何必,施礼而出。
司徒曦独坐在偌大一间书屋里,视线漫无目的地逡巡,卷册器物都是旧的,壁上丹青也无异于昔日,“范琼华”这个名字却是全然陌生,直如天降一柱寒液,连提笔抒臆的念头也砸得荡然无存。他着实纳闷,为何一个人能娶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而另一个人也能坦然出嫁?也许……并非坦然罢。没准儿也是身不由己。红尘滚滚,邈矣悠哉,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了,情深缘浅也太多了,花会落,月犹缺,岂独无奈是闻笛?司徒曦一腔怅惆随窗外秋雨的零落渐渐平息,顷刻又感到一股骇人的孤静席卷书斋,充盈四围,最后钻入耳蜗刺痛神经的却是那黄翠驯禽吊诡的学舌:“高兴。映弦。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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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亦清为司徒曦请婚的奏疏呈给永瑞后即日获准,王府的喜讯便正式传开了。本来乌屏贼乱未平,朝会气氛压抑,百官跼蹐,苦无良策献于吾皇,又不敢轻避此议题,觑着天颜恂恂作答,下了朝还要装样彼此诹咨一番。现在唯一的成年亲王即将纳妃,话席间也算添了一碟粉红谈资。向范知微登门道贺者有之,摇首默叹者有之,观望度势者有之,暗里却都多多少少佩服太常卿这份豪赌的勇气。
禁城上了年岁的宫女内侍更是三五相凑,众口呶呶信王居宫时的癫言狂行。尤其曾服侍过司徒曦的,事隔十载还能复原不少荒唐片段:哪年哪月将御锦苑盛开的牡丹花摘走了一半;哪年哪月在经筵中和学士言语冲撞,回来后发脾气撕了好几本书而被皇帝重罚;哪年哪月与随父来京朝拜的嘉王世子司徒照玩握槊不合竟致斗殴,等等。远日的年少轻狂、任诞不羁,本都是为鸿儒先师所鄙所怒的罪名,如今却成新进宫人的遐窥所在。他们推衍想象,亦不知为何这人人循规蹈矩的深宫中,能够诞出这么一个冲规破矩的小魔王。
然而又过了几日,乌屏平乱的捷报传来,立时取代了司徒曦的婚事,成为当下热议。海内振奋,臣僚久悬的心脏总算复位,歌功颂德之声溢满朝堂。他们瞅见皇帝陛下穿上了新裁的圆领宽袖龙袍,明华噌噌噌流转,两肩的彩织团龙瞪着漆黑珠睛对望左日右月,张口欲吟。天家一贯无温无情的眼眶里偶尔闪过的闿悦微光,让他们如沐久旱后的甘霖,内心甜美慰藉。叛乱平定,无论死伤多少代价如何,大郁仍是太平盛世。黎首氓隶,绝不该也不能再起妄图,朗朗乾坤,稳定第一。
九月二十九日,槁叶在无忌的西风中旋飘,大雁南飞,秋阳的澄光洒遍这座冠盖如云的古城,晁茂钧押送战俘率军抵京。困于囚车、一路不敢亦不忍互视的章凡亮和阚祥,各自忽略了夹道百姓的斥骂揶揄,强振精神观览他们向往已久的西鉴,尽管,是以这样屈辱的方式。好一座巨城丽都奔来眼底:城墙上的甲士,街渠边的商肆,户牖生的香风,梁栋起的轻云,轩台高阁,朱门金阙,如此欣荣,如此堂皇,若能坐镇其中,将会是怎样一番志得意满!可惜,所有的反抗和努力都已付诸东流,帝王之想尽如隙尘。当日自己束手而降,本就不该心存饶幸,如今在前方等待自己的,不过是一场残酷的审判和审判之后更残酷的典刑。
平乱凯旋为朝中大事,永瑞今日特意召集文武在崇政殿接见晁茂钧。晁茂钧遂解甲面圣,入殿时瞥了一眼梁楣上的双龙贴金彩画,果然艳丽无俦。叩拜后论及平乱,晁茂钧不忘首先将大功归于浚哲皇明,接着跳过前期的胶着状态,只详说他如何授意纪凌荒从章凡亮的战俘中说服了汤承万,如何派后者潜入阚祥处离间二人,导致阚祥误信章凡亮受到招安而拒绝救援,转攻奉文使得两败俱伤。官军方能分兵包围双逆,逼其投降。说罢便献上战功名册。
永瑞阅毕却问:“逆贼与官军纠战近一年,说降便降了?”晁茂钧睨了一眼旁立的纪凌荒,道:“逆贼之所以能及时投降,我军不再作无谓损失,这都是纪将军的功劳。”
御座上两道目光黑云压城般地移向纪凌荒,纪凌荒静然接了,说道:“回皇上,阚祥误以为自己能轻易攻下奉文,未料此战之后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我军包围鹿圆山时他们已是草木皆兵,抵抗了一阵也便无心恋战。而九化城章凡亮失援,遭遇晁将军兵锋所向,绝无可敌。微臣当时想到,如果派使者向双方进言,告知皇上有口谕,先降者即可赦免,后降者罪无可恕,那么章阚二人则再无他计,定会缴械投降。”
够狠。皇帝的声音却和表情一样风雨不兴:“你大胆。”三字既出,纪凌荒跪地说道:“微臣擅矫圣谕,还请皇上降罪。”
殿里部分官员不禁哗然。本以为今儿会是个论功行赏、融融穆穆的佳日,乍逢这么一出,始料不及,各怀一截心思互递着眼色。孔桓踌躇片刻,出列说道:“皇上,此次大胜,纪凌荒功不可没。如果不是他施计攻凉定,俘获汤承万,我军也不知究竟还要和章阚二贼周旋多久,而最后诱降逆贼,纪凌荒虽说是……虽说有罪,但请皇上姑念此乃一时权宜之计,为的是将士们早日止戈凯旋,能够让他以功折罪。”
永瑞不作一语。沉默像一条冰冷湿滑的黑鱼,蜿蜒游过大殿,无所不至,游过耳际眼前,静穆里不乏阴沉,诡异里透着尴尬,只等一枚落地的金针,一段突然急重的呼吸。终于,一人朗声言道:“章凡亮与阚祥并非只是一般盗贼聚乱,而是实有问鼎九五之心,乃谋反大罪。韧战数月,伤我军士子民无数,断无赦免之理,以此为饵诱降,还假托圣上之名,未免也太看轻王法天威了。”孔桓扭头一看,却是刑部左侍郎周启同,心里便冷笑了一声。接着又有几个文官出列附和。
双膝跪在冰冷的澄泥金砖上,文武大臣的话语声好像是盛夏山瀑轰响于耳,隆隆的听不真切。众说纷纭之际纪凌荒却将目光悄然投向大殿正前方。一、三、五、七级台阶上,高踞着髹金漆云龙纹宝座,口衔流苏的蟠龙作乾枢坤轴绕于椅柱,四方相应,围成一座惟我独尊的郁郁雕笼,宿命般将壮志和野心混为一体、道术和阴谋混为一体、古往今来由此生发的悲欢离合混为一体,凡夫俗子绝难参透。皓皓旰旰的光焰正从龙座背后屹立的七扇髹金漆屏风激耀而出,闪熠联绵。金光所及,汩越辉煌,掩痛遮瑕,趋之若鹜。
一缕幽微的香气钻入鼻孔,像春风秋雨,不像绕耳言辞那样具有攻击性,是他甚为熟悉的檀香,却不知是由台阶还是宝座两侧香几上的香炉里散出?这温润醇和的气味让他继续在遥远的回忆里失神,仿佛从纷扰喧哗的时境中抽身离去,升入了一片轻轻梦霄之中。俱往矣。他也曾见惯世间的绚烂尊贵,他记取金玉堂前一阵悲风。
纪凌荒终于听到晁茂钧开始为自己说话,兵部尚书孔枋也为自己说话。户刑工部的官员却非要翻来覆去地援引天纲地纪,还认为平乱迁延至此,晁茂钧当负其责。对这背后的玄机,他却甚觉索然。群口皆寂时,永瑞做出了最终的裁决:晁茂钧平乱有功,赐黄金百两锦缎千匹,官职依旧。纪凌荒战功卓著,即日从上直卫转入大都督府,担任从三品都督佥事。然而毕竟胆敢矫谕,一年里俸禄减半。中途弃暗投明的汤承万也被赐予官爵,在京卫任职,继续为国尽忠。至于在战争中牺牲的军士,自是死得其所,忠悬日月,义焕丹青,皇帝恤录陨首致命的将士家属不表。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纪凌荒随受赏官员山呼,但觉结局虽有意外却也不失完美。接下来的御宴,佳肴旨酒之余,便只剩下按部就班的君臣酬答、六合时邕了。弦歌声尽,他扶着微醺走出殿门,沿着汉白玉阶缓步而下;快到地面时又不禁回顾那番夕晖下的壮景:金黄的落日像一枚解救众生的天丹,向着金黄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缓缓压近;落霞如传奇中的巨翼鼓奋流合,风云变幻之际若有神龙登降。九八七十二根朱红大柱撑起恢弘而苍凉的圣宫秘殿,岿然无语已过千年。天地间奏响挽歌的是永恒的秋风,声声含愁,声声如诉。经过十数载的沧桑波澜后,几无悲喜的他忆起一个人依稀的面目,再次深味那人终其一生的沉沉之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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