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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每一个宇宙都会变成医院（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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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每一个宇宙都会变成医院

餐厅的格局跟医院门诊部一模一样。背景传来《圣坛五人组》的低缓乐声。环绕大厅一圈，是一间间小屋，乘客们自觉排起长队。有的门打开来，可见办公桌后端坐高鼻深目、金发银肤的老年男人，身穿灿烂如星辰的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筒，却形如教士，威猛矜持，傲兀严正。

我忽觉不妙，转身欲逃，却被一人劈头拦下。他长得像是小涛。愣了片刻，我想拉他手，却被甩开。男孩也不笑，肃然对我说：“请遵守秩序，等待叫号。”我惶窘地只好排在队尾。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来到体貌奇特的老年医生面前，见他身边还站了一个女人，很像朱淋。她原来没有死。我的脸立即热了，像从太平间苏醒，不知是喜是悲。我喊了她一声，却连我自己也听不见。朱淋婉静地观察我。她里里外外全部长大了，褪去了少女的轻浮，稳重端肃，不露声色，仿佛我早在她的把握之中。

和朱淋并排站在一起的，是华岳大夫和像是我“女婿”的医生。后者也没有死，或者说，以某种方式复活了，葡萄般的脸蛋上缠绕着一吊莫测深浅的哂笑。这几人亦都身穿白大褂，神气活现，就像临街商店橱窗里精选展出的模特儿一样。他们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男人的半身照，正是约翰·洛克菲勒。相片下方写着此君的名言：“唯有奉献社会才能去除心中的自私，使得人类灵魂的伟大之处得到解放。”

“怎么回事？”我魂飞魄散，问附体。这回他不会再令我扑上去杀人了吧？

“奇、奇怪，我也糊涂了。这不可能啊。难道是我们的漏洞被人抓住了？”附体哆嗦着，往深处缩去，鸵鸟一样，又要把自己匿藏起来。

“你不要再逃了。”我没有好气地对这家伙说，“逃跑似乎并不能解决问题。”

附体的语气变得油滑：“哦，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关于健康的宇宙，也仅仅是推测，我听说，神奇病人私下里怀疑，新宇宙说不定也是狡猾的有病宇宙制造的又一重幻象，用来让智慧生物上钩的。唉，根据另一种比较悲观的理论，根本不存在想象中的美好宇宙。所有自诩牛皮的宇宙在诞生时，都破绽重重，无不有先天性病理缺陷。只好在后天慢慢加以修补和救治啰。所以生命注定是悲剧。了却生死是不可能的。每一个宇宙进化到最后，都会毫无选择变成医院。设计不设计，谁来设计，都会如此。这个问题上，宇宙跟我们一样，没有自由意志。至于为什么会是这样，这却是另一个打破脑袋也猜不透的问题，只怕是让神奇病人和宇宙病人同时陷入了永恒的无知和自责。活着太难了，恶心得想吐啊。”

“你怎么不早给我讲？你之前为什么要瞒我？”我气愤地说。

“我只是不想让你失去信心。”附体的声音躲躲闪闪，“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啊。待在一个沉疴不起、注定灭亡的宇宙中，太糟糕了。就算不被它清除，也不能为之殉葬呀。但能不能逃出去，就是天意了。看样子，在与医院争夺你的战斗中，我失败了。对不起你，对不起神奇病人。但我已竭尽全力了。”

“不是这样的吧。”我冷冷道，又看了一眼朱淋和我的“女婿”，心里琢磨着“终结即开始”。

附体沉默一会儿，叹口气：“哦，是的，你说得对，不是这样。神奇病人其实也知道逃不出去，但他太痴迷于逃跑，把它升级为了一门朋克艺术。他乐在其中，沉醉于斯，苦心孤诣，追逐其形式美而不是实用性，最终不能自拔，结果反而忘记了逃跑。”

听了附体的话，我顿觉生命真没意思。那个既被人虐同时也自虐的宇宙从里到外浸透荒谬，的确无奈而可怜。然而，正在此处，又呈现了希望。当神奇病人忘记逃跑时，是否就真能逃出去了呢？

但于我而言，没有时间了。我最后对附体说：“你不告诉我这些倒好，我宁愿还当医院就是救死扶伤的。我和它还有医保关系呢。”

这时，金发碧眼的老年医生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让我坐下。他给我的感觉就像是火星人。他亲切地摸摸我的额头，像测试患儿是否发烧，又咕噜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话。

华岳大夫翻译道：“欢迎来到医院船。不管你身负多少个怪物，就算跑到天涯海角，红十字也会庇护你。”

老年医生的脖子上正好挂了一个红色十字，它发出的强光刺得我张不开眼。我听见朱淋补上一句：“溥天之下，莫非医院。”

我小声问：“喂，喂，你找到医生是怎么死的答案了吗？”我又仿佛把她当白黛了。

朱淋没有回答，只对我的“女婿”递了个眼色。然后是手术——我从一进医院就期盼、后来又竭力避免的手术。终于要用这种方式画上句号了。

原来，每一间船舱都是手术室。也许是来不及打扫，地板上布满结痂或未凝的黑血，令人欲呕的味儿缭绕其间。朱淋代表我，在医疗知情书上签了字。墙上伸出一具床似的平面体和一只金属支架。沿墙有一个控制平台，以及闪光的仪器和屏幕。金发老医生让我躺在床上，在华岳大夫和我“女婿”的操作下，进行了麻醉。然而我仍然清醒。“手术刀。”医生说。朱淋把刀递给他。我觉得腹部被切开了。温热的液体噗嗤喷出。“止血钳。”“开腹器。”“绑带。”主刀医生不停发出指令。他与我挨得很近。我清晰地看见了老头儿脸上猿猴一样的长长毛发，巨大的乌黑囊部勃然摇撼，带出一股成年哺乳动物特有的体臭。锋利的红十字悬在我眼前，摆来摆去。尽管注射了利多卡因，我仍痛得钻心，并被从敞开的腹腔中散发出来的粪便味儿熏得想吐。然而我觉得自己是如此信任这位医生，这才是我平生所见第一个真资格医生，只有他不是由病人转化而来的吧。

见我紧张看他，老人家宽谅地对我说：“我们不杀害你，只是救活你。”这口气竟令我想到神奇病人。

看来他们赦免了我这个杀人犯——虽然被杀掉的人又活蹦乱跳现身于船上。不用说，这才是真正的菩萨心肠吧。我拼力吐出“谢谢”的音节。

手术进行了三个小时，却像过去几天几夜。主刀医生从我腹中取出了什么东西，双手小心捧着。华岳大夫和我“女婿”凑上来观看，评论道：“血淋淋的肉团呀。只有核桃般大。”“无眉无眼无五官，跟新皮质不一样，倒更接近于爬虫复合体哩。”“整体看皱褶较多，但细部却很平滑，隐现螺旋状微结构。”“瞧，那漫射出的红色光晕，有一种机器般的铸造感呢。我还从不曾见过这样精密的人工植入体。”“看样子，患者自身的器官倒是并没有受到侵犯。”“应该是一个仿生数码集成装置，粗略估计，包含了六百亿个神经元和六亿个识别模式，是病人自身大脑的一倍，但体积小得多，重量仅仅二十一克，我们还不掌握这样的工艺。”“我曾听说，有一种人造孔雀的大脑，类似于这种构造……”他们说话时，朱淋就开始收拾手术器械，含笑自言自语：“他终于得救了，他终于得救了。”她脸蛋上烟花般飞旋着少女举行及笄礼似的成就感，又像刚刚做完一场巅峰状态的水陆大法会。

我困难地缩卧着，侧目看去，却什么也没见着。医生手中分明空无一物。而他们却在煞有介事地观察和议论，就像一群演员在拍一部电影。所有人把台词背得溜溜的，我则是唯一观众。病灶就这样被切除了吗？我快虚脱了。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房间角落里有个阴影在蠕动，似在微微挣扎，要开口说什么。我不禁愣住。是要留下遗嘱吗？正在死去的附体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要为活下来的我留下遗嘱，就像浆姐曾经做过的那样？……我感到可怜，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那物。很快，连这影子也消失无迹了。紧要关头，神奇病人躲哪儿去了呢？到了这个时候，他为何还不出手？他真的存在吗？我意识到，直至此时，我也没有弄明白附体的真正来历。他究竟是什么？会不会，他才是真正的我，而我则是冒牌货？我缓缓转开脸，表情并不哀伤，心腹却绞痛不已。我告诉自己，没什么，那东西早该取出来了。我有病，有严重的病。待痊愈后，我又可以问心无愧写歌了。我的眼泪再次无声涌出，然后丧失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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