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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第1页）

（三）曲子的末句是说黛玉终于流尽了眼泪，但在续书中的林黛玉，从她听傻大姐泄露消息，精神上受到重大打击起，直到怀恨而死，却始终是一点眼泪也没有的。她先是发呆、精神恍惚，见人说话，老是微笑，甚至来到宝玉房里，两人见了面也不交谈，&ldo;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rdo;;接着便吐血、卧床、焚稿绝情;最后直声叫&ldo;宝玉!宝玉!你好……&rdo;而死。如果宝黛悲剧的性质确如续书所推想的那样，突然发现自己完全受骗、被人推入最冷酷的冰窟里的黛玉，因猛受巨大刺激而神志失常是完全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她没有哭泣，反而傻笑，也符合情理;甚至可以说，这样的描写比写她流泪更能说明她精神创伤之深。所以，许多《红楼梦》的读者，甚至近代大学者王国维，都很欣赏续书中对黛玉迷本性的那段描写。然而，如果把这一情节与前八十回所写联系起来，从全书应有统一的艺术构思角度来考虑，从宝黛思想性格的发展逻辑、他们的精神境界应该达到的高度、他们在贾府中受到特别娇宠溺爱的地位，以及事实上已被众人所承认的他俩特殊关系等等方面来衡量，这样的描写就失去了前后一致性和真实性。因为，毕竟曹雪芹要写的宝黛悲剧的性质并非如此，而这种既定的性质不是在八十回之后可以任意改变的。真正成功的艺术品，它应该是由每一个有机部分组成的统一整体。由于失魂落魄的黛玉没有眼泪，对宝玉断绝了痴情，怀恨而死，曹雪芹原来&ldo;眼泪还债&rdo;的艺术构思被彻底改变了，取消了。黛玉这支宿命曲子中唱词也完全落空了。很显然，从曲子来看，黛玉原来应该是日夜流泪哭泣的，她的眼中泪水流尽之日，也就是她生命火花熄灭之时。所以脂评说&ldo;绛珠之泪至死不干&rdo;。

曲文中&ldo;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rdo;，初读似乎是泛泛地说黛玉一年到头老是爱哭，因而体弱多病，终至夭折。程高本删去了&ldo;秋流到冬尽&rdo;的&ldo;尽&rdo;字，就是把它当成了泛说。其实，它是实指。贾府事败是在秋天，所谓&ldo;到头来，谁见把秋挨过&rdo;，宝黛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仓皇离散的（后面还将谈到）。于是，&ldo;秋闺怨女拭啼痕&rdo;（黛玉这一《咏白海棠》诗句，脂评已点出&ldo;不脱落自己&rdo;），自秋至冬，冬尽春来，宝玉仍无消息，终于随着春尽花落，黛玉泪水流干，红颜也就老死了。&ldo;怎禁得……春流到夏&rdo;，就是暗示我们，不到宝玉离家的次年夏天，黛玉就泪尽夭亡了。曹雪芹真是慧心巧手!六、明义的题诗是佐证

富察明义是曹雪芹的同时人，年纪比雪芹小二十岁光景，从他的亲属和交游关系看，与雪芹有可能是认识的。他的《绿烟琐窗集》有《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并有诗序说：&ldo;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rdo;可知题诗之时，曹雪芹尚在人世。因此，无论富察明义所见的钞本是只有八十回，还是&ldo;未传&rdo;的更完整的稿本，他无疑是知道全书基本内容的。因为二十首诗中，最后三首都涉及到八十回后的情节。所以从资料价值上说，它与脂评一样，是很可珍贵的。

我们不妨来看看富察明义的《题红楼梦》诗中与本文所讨论的问题直接有关的第十八、二十两首诗。前一首说：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

这一首诗中，值得注意的是两点：

（一）前两句告诉我们，林黛玉的《葬花吟》是诗谶，但她当初触景生情、随口吟唱时，并不知道自己诗中所说的种种将来都要应验的，&ldo;成真&rdo;的。这使我们联想起第二十七回回末的一条脂评说：&ldo;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曰：&lso;先生身非宝玉，何能下笔?即字字双圈，批词通仙，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玉兄之后文再批。&rso;噫唏!阻余者想亦读《石头记》来的，故停笔以待。&rdo;这条脂评说，批书人如果&ldo;身非宝玉&rdo;，或者没有看过&ldo;玉兄之后文&rdo;，不管你读诗几遍，感慨多深，都不可能批得中肯。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只有宝玉才能从歌词内容中预感到现实和将来，而领略其悲凉，想到&ldo;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rdo;想到那时&ldo;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rdo;倘换作别人，听唱一首诗又何至于&ldo;恸倒山坡之上&rdo;呢?批书人当然不能有宝玉那种预感，不过，他可以在读完小说中写宝黛悲剧的文字后，知道这首《葬花吟》原来并非只表现见花落泪的伤感，实在都是谶语。所以批书人要&ldo;停笔以待&rdo;，待看过描写宝玉《对景悼颦儿》等&ldo;后文&rdo;再批。或谓批语中&ldo;玉兄之后文&rdo;非指后半部文字，乃指下一回开头宝玉恸倒于山坡上的一段文字。其实，实质还是一样，因为如前所述那段文字中宝玉预感到黛玉将来化为乌有，以及大观园将属于别人等等，并非泛泛地说人事有代谢，其预感之准确可信，也只有到了这些话都一一应验之时才能完全明白，才能真正领会其可悲。因此，正可不必以指此来排斥指彼。

从&ldo;似谶成真&rdo;的角度来看《葬花吟》，我们认为，如&ldo;红消香断有谁怜&rdo;、&ldo;一朝飘泊难寻觅&rdo;和&ldo;他年葬侬知是谁&rdo;等等，可以说是预示将来黛玉之死，亦如晴雯那样死得十分凄凉。但那并非如续书所写大家都忙于为宝玉办喜事，无暇顾及，而因为那时已临近&ldo;家亡人散各奔腾&rdo;的时刻，&ldo;各自须寻各自门&rdo;，或者为了自保，也就顾不上去照料黛玉了。&ldo;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rdo;，或含此意。&ldo;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rdo;或者是说，那年春天里宝黛的婚事已基本说定了，可是到了秋天，发生了变故，就像梁间燕子无情地飞去那样，宝玉离家不归了。所以她恨不得&ldo;胁下生双翼&rdo;也随之而去。宝玉被人认为做了&ldo;不才之事&rdo;，总有别人要随之而倒霉。先有金钏儿，后有晴雯，终于流言也轮到了黛玉。从&ldo;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rdo;等花与人双关的话中透露了这个消息。此诗结尾六句：&ldo;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rdo;最值得注意，作者居然在小说中重复三次，即第二十七回吟唱、第二十八回宝玉闻而有感，以及第三十五回中鹦鹉学舌，这是作者有意的强调，使读者加深印象，以便在读完宝黛悲剧故事后知道这些话原来是&ldo;似谶成真&rdo;的。它把&ldo;红颜老死&rdo;的时节和凄凉的环境都预先通过诗告诉了我们。&ldo;花落人亡两不知&rdo;，&ldo;花落&rdo;用以比黛玉夭折，&ldo;人亡&rdo;则说宝玉流亡在外不归。

（二）明义的诗后两句告诉我们，黛玉之死与宝玉另娶宝钗无关。明义说，真希望有起死回生的返魂香，能救活黛玉，让宝黛两个有情人成为眷属，把已断绝了的月老红丝绳再接续起来。这里说，只要&ldo;沉痼&rdo;能起，&ldo;红丝&rdo;也就能续，可以看出明义对宝玉没有及早赶回，或者黛玉没有能挨到秋天宝玉回家是很遗憾的。使明义产生这种遗憾心情的宝黛悲剧，是不可能像续书中写的那样的。如果在贾府上辈做主下，给宝玉已另外定了亲，试问，起黛玉的&ldo;沉痼&rdo;又有何用?难道&ldo;续红丝&rdo;是为了让她去做宝二姨娘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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