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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第1页）

无眉不语。

他是跟着三青一起从那场战役中逃脱的，目睹了那个清秀小倌死后化为凤凰，却被三青一张纸拍碎，千军万马对眼前人来说似乎根本算不上什么，他这才知道，三青原来对他隐瞒的是什么，他竟然身怀如此可怖的力量。

&ldo;你为什么不走呢？你既然有判官笔在手，按理应当什么都不怕，你甚至可以自己当皇帝。&rdo;无眉见周围无人，口无遮拦，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疑问说出了口。

三青摇头：&ldo;我以前便跟你说过，我算不了自己的命数，亦改不了自己的命数。别人如何，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常说因果轮回，我唯有通过因果才能知晓片些与我自己相关的东西，但它们都太模糊了。&rdo;

他唇边浮起一丝笑意：&ldo;小无眉，如若我说，我可能不是人，你会怎么看我？&rdo;

无眉耸肩：&ldo;不是人的东西我见多了，还能怎么看。那你是妖咯？我想想，会生病会吃饭，似乎与魅更贴合一些，你若是……&rdo;

&ldo;都不是。&rdo;三青道。

无眉睁大双眼：&ldo;都不是？你的意思是……&rdo;

&ldo;我非人，亦非妖非魔非魅非鬼。我至今……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rdo;三青苦笑，从袖中摸出一个有些旧的记本，慢慢研墨，似乎在凝神思考着什么，&ldo;我本该死在紫阳王刀下，还他一条人命。但如果这样做，我连带着其他人的性命便还不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但眼下唯有一件事要做：我死了，这支笔还会继续祸害人间，我尚且没有找到销毁它的办法，便写一本有关它的传记封存。&rdo;

他慎重地提起笔：&ldo;我会隐去一切有关它能判命改命的细节，只说它形为何，有何威胁，是降祸人间的孽障。人世浮沉千年，诸多易数不定，有关判官笔，我能为后世做的唯此而已。至于我之前做下的错事，听人说一桩命债要做百世善事来还，我愿意投生为千年牛马刍狗，任由他们驱使，偿还那些死去的人。&rdo;

他翻开扉页，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字迹。无眉凑过来看，发现整整一本都写满了，有的地方墨迹深浅并不一致，显然是三青此前断断续续写过的，上面各种各样有关判官笔的知识一样一样地列了出来，分成阴阳两册，阳册是全本骈文，痛斥判官笔之罪，阴本则将判官笔的事无巨细悉数罗列其上，如何入梦，如何离梦，在什么时候会以何种方式看见判命之人的命格……等等，十分详尽。

&ldo;那么，你要把它留给谁？&rdo;无眉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知道今天的这场对话差不多到头了。离涪京城只剩半里地，当三青踏入城门之时，便会是他此生终结之日。

&ldo;一切凭缘分罢。我刚来到这人间时，判官笔便在我身边了，我想，它自会去找它认定的主人，这两册阴阳卷，也会在它们该出现时被人发现。&rdo;

三青抬起头，对他微笑：&ldo;那么，就到这里罢。你该走了，小无眉。&rdo;

无眉郑重地在地上跪下，向他磕了三个响头：&ldo;这是谢师礼，也谢谢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会遵守承诺，每年去你坟前祭拜；也会按照我预计的那样，成为天下第一相师，从此无人敢将我踩在脚下。&rdo;

三青微笑着点点头，目送着他磕完头后起身出去了。他本该送他道门前，但他的双足已经僵硬无法动作，也站不起来了。

等人走后，他轻声道：&ldo;很高兴遇见你，小无眉，只是正阴命之命，寻常人皆会受阴息所制，跟我接近的，命都不长久，操劳易逝。我希望你能活得长久些。找个别的师父罢，别人应当都比我靠谱。&rdo;

他抽出一张纸，静静地在上面写下一行字：&ldo;无眉：我事皆忘。&rdo;

&ldo;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生，用你的棱角碾过去，再无退路。&rdo;

门外，矮小的少年裹紧袍子，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他对三青撒了谎；他根本没有离去的意思，而是向某个既定的方向奔过去，他知道那里有他花了千金找来的人。

那是一户穷苦人家，刚刚生了一个孩子，从北疆流亡至此。千金足够让这一家人在京城里过上一辈子丰饶富足的生活，只需要他们卖掉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个女孩儿。

阴年阴月阴时月刻出生的女孩，偏阴命，虽然没有女孩儿的正阴命那么好，却也是注定富贵无忧的命格。

也是他运气好，竟然真的叫他找到了。无眉不知道这一趟换命会如何，最好的结果就是三青换成了偏阴命，病情能有所好转，女孩儿承了他的正阴命，也能富贵安康。

他不去想另一种后果：这女孩儿承不起男命正阴命，只会早年夭折，而三青已经病入膏肓，再不是换命能救下来的。这是他与飘摇的、漠漠茫茫的大海中瞅见的一根稻草，他也从来不在意不相干的人的死活。一个人若是被人当成草芥，他自然也会将周围人当成草芥一样看待，这与三青那愚蠢而盲目的善良不同，他认为善良无用。

只有三青拿他当人看，他便以同样的眼光报答他。

再快一点就好了……他在心里默默想道，只要能赶在三青回京之前，用他的八字悄悄换一命，他便能大获成功。

无眉跑得衣衫凌乱、气喘吁吁。没有鹤氅大衣，没有随队王府的优渥待遇，迎接他的是满目尘土，和这路上横七竖八歪着的难民。

他从他们身边穿过，冷静地想，只要接下来换个命……悄悄地。

悄悄地。

忽然间，命运被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他停下了脚步，四下环视了一圈，面上带上了一点疑惑：&ldo;……换命？&rdo;

他打量了一下自己，再低头看了看脚下积满沙土的黄泥地：&ldo;我……为什么会在这里？&rdo;

凭直觉，他往前走，走到了一个小棚子里。那棚子中陈设简陋，坐着一对面黄肌瘦的夫妇，怀里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孩子大声啼哭，那对夫妇向他望过来，面露惊惶，眼神痛苦。

……自己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匆匆向外走去。片刻之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他遗忘了‐‐在他被人遗弃、被人赶下道观、几度将横死街头之时，到现在这不知年月的地方，中间有一大段无比珍贵的记忆，就这样成为了断层，他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了。

是什么呢？

几天后，国师回京，在驾临帝都的当日，羽化在龙气腾腾的城门之下。此事满京传得沸沸扬扬，皇帝大为哀怮，下令举国同丧。

&ldo;是国师么？&rdo;烧饼摊边，黑袍的矮小少年蹲在一边等自己的烧饼，听人说起，如此问道，&ldo;国师叫什么名字？&rdo;

旁人一拍大腿：&ldo;哎哟，这怎么敢问，只听说道号是什么三青，活神仙呢！听说不是人死了，只是上了天庭，见了玉皇大帝……&rdo;

少年听得旁人一顿乱吹，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出言讥讽。他在心中默默比划着这个名字：&ldo;三青……三点水带青字……这个人的名字是叫清么？&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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