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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嗓子,还唱不唱了。”
“你管我!”他反驳,接着,嘴边翻腾着浓白色的烟圈,这样的确有失礼仪,对于盛星略显刻意的咳嗽,他毫不在意。
在军队里四年时间,人被培育得有些粗鲁,他一抬眼,浓密的睫毛掠过眼睑,乍现许久不见的青衣风情,可眉峰厚重了,颊边是隐约的邋遢的胡茬,整个人从少年时候的清丽里挣脱出去,变得更像个走街串巷的痞子。
可神情不粗野也不流氓,有任性不羁的锐利感觉,更少不了淡薄的书生气。
江菱月当然上过学堂,盛星记起来,他用旧毛笔沾水,在晒得烫脚的洋石灰上写《百家姓》,写《三字经》,写:夜泊秦淮近酒家。
“想喊你回来唱戏,你这不是……”盛星一双被水红勾勒的明亮眼睛,柔软地扫遍江菱月全身,又笑,说,“不是挨枪子儿的身子,军饷我又不是没交,穿的这什么呀……”
他满身心的嫌弃,嘴角往下垮着,又忍着,不敢迁怒于衙门或者少帅,他只得把自己给部队拿了十几块钱的事儿,扭捏着说出口。
“得得锝!”江菱月终于被惹恼了,他捏着燃了一截儿的烟,那两包红印章牛皮纸包的甘草杏拎在手上,他看着盛星满身优雅金贵,忍不住歪过头去,嘲讽地笑,说,“我倒没什么要交代的,就想问问,我藏在墙砖缝儿里的那一块钱——”
“我花了。”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吗!”
“不管,你说了有我一半儿的,谁让你倒霉,藏钱被我瞧着了?”冬季严寒,盛星双颊被冻得通红了,他背过身,往街头朝向太阳的一边去,和那些喧嚷的人群擦身而过。
电车的轨道,狭窄,街道被高耸的楼遮挡着,傍晚时候只有一端泛着落日的亮黄,盛星搓了搓冻僵的脸颊。
江菱月跟着他走,问:“你是不是特别高兴我被赶出去?”
“不高兴,”盛星突然就停住了脚步,身后,是一家灯火通明的外国餐厅,他转过身来,回答,“小时候呢,我爱欺负你,我承认,可我总不能一点儿长进都没有,你被师傅赶走,那可是件大事儿,谁还笑得出来。”
江菱月伸手,把烟头蹭在电线杆上,他隐隐地笑,随即露出更为沉寂的神色,想了想,才说:“就是我的错,所以……”
“你还知道是错的?我真不该整天拿你开涮,涮出毛病来了。”盛星没忍住地笑,他拍了拍江菱月的手臂,回身把仆人也喊上,说:“你去家里喝一盅?”
“给少帅买的蜜饯,要送回去。”
“让轮子替你送,”盛星慢悠悠,又回身去喊仆人,“轮子……”
太阳更低,晚霞染上了冬季天空的浓郁乳色,光芒覆在江菱月脸上,他摇了摇头,情绪不高涨也不低落,终于说:“我给人家做事,怎么说都得亲力亲为,我过两天儿找你去吧。”
“最近在城南戏园子,那行,”盛星在寒风里,冷得鼻尖泛红,眼睛本身含了水一样柔和,没防备地笑起来,像是在雪地里,燃了一汪温泉,他又否认,“……不怎么行,我得过完年才能去唱呀,两天儿就过年了,你是不是得回老家?你姑姑呢?”
明显地,江菱月吸了口冷气,他说:“我姑姑在陈家做事儿,莲香不愿意回……我没家,房子倒还在那儿,可不愿意卖。”
“少帅对你好不好?不行就去我那儿住,还空着间房,我知道在部队不会好过,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我过得好,”江菱月有点迟疑,他看向盛星,十分顺从,说,“可如果行的话,我更愿意在你那儿待着。”
“那你,”盛星低头,伸直了手从钱袋里取了几块钱出来,他歪着头想,索性,把那只红绸刺绣的袋子塞到江菱月怀里去,说,“没几个了,你先用着,过年的时候上我家,不然一个人怪冷清。”
盛星趁着晚饭的时间,坐汽车去拜访钱四代,即便他现在成了角儿,可这应该是和和气气求人的时候。一院子喧闹的少年师弟,正一人举一个焦黄厚实的大饼,配粥。
院角的伙房暖洋洋,支着口黑乎乎的铁锅,里头是白米汤;原本白皙丰润的言嫂,也随着时间衰老了,她一张脸蜡黄,举着勺子,给排队的小子们添粥。
盛星顺着墙往里走,他凑上去了,语气有些俏皮,问:“粥是不是太稀?”
“您尝尝不就得了,”言嫂搅动着锅底还剩的稀饭,眼盯着,灶里的火苗要渐渐灭下去了,她笑起来,这才看得着刻在命里的几分娇柔媚态,她冲着盛星说,“一个个儿都出去过好日子咯,我现在老得没脸见人。”
天已经半乌,像是谁挥毫,把那染满晚阳的幕布重新上了墨色,盛星眼睛漆黑,他凑近一些,把准备好的钱和点心递到言嫂手里去,他说:“您照顾过我,我就拿您当母亲孝敬……陈江福家,糕点花样儿少,可这个椰泥酥饼啊,好吃,我买到了今天最后六两。”
“谁敢当您的母亲?你那时候,腰还没人家胳膊粗……我给你留点儿饼或者窝头,你这才没饿死。”她嘴上、神态上从来不饶人,可又觉得自豪,最后两碗,她询问盛星吃不吃。
“罢了,我知道你嫌弃,现在你是锦衣玉食的人。”她又说。
盛星立即埋怨里带着温和,说:“我是不穷酸,可也够不着锦衣玉食,您再说笑,那也甭想着再和我叙旧了。我得快点儿过去,求我师父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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