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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喜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打天下。原来他是霍相贞的兵,他只知道打,不知道天下。
团部设在了县知事的家中,他自己则是另找了一处好房子作为住宅。在宅子门口下了马,他迈步往大门里走。进门是个四四方方的院子,没有影壁,但是青砖漫地,也算气派。前方正房开着门亮着灯,透过玻璃窗子,可以看见小林正在房中铺床。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他正想进房用热水烫烫自己的脚,然而走到半路,他忽然听到了低低的咳嗽声。
咳嗽声是从厢房中传出来的,厢房里面住着白摩尼。
他停了脚步,与此同时,小林欢天喜地的迎出了门:&ldo;承喜?你怎么才回来?&rdo;
顾承喜气色不善的抬手一指厢房:&ldo;怎么还是咳嗽?你没给他吃药?&rdo;
小林的喜眉笑眼登时变成了横眉怒目,定定的瞪着顾承喜,他压着火气说话:&ldo;我怎么没给他吃?一天三顿饭菜,加上两碗药汤子,我全给他端到了炕上去。这要是还能挑出我的毛病,我只好跪下认他当爹了!&rdo;
顾承喜威胁似的向前指了指小林:&ldo;你要是把他的小命给我伺候没了,我他妈的撕了你喂鹰!&rdo;
小林气白了脸:&ldo;别跟我放这些没味儿的屁,我也不怕你这些屁话!你当他是个宝贝,你照顾他去,别把差事派给我!他太娇贵,我伺候不起!&rdo;
话音落下,他一甩袖子回了屋。而顾承喜转了方向,推门进了厢房。
厢房也是直出直入的格局,进门就能看见一铺凉炕。炕边亮着一盏小煤油灯,白摩尼蜷缩在了炕里,穿着一身夏天的单衣,袖口露着一截腕子,裤管露着一截小腿。一股子痒意在胸腔里逗着他,让他永远不能平平顺顺的把气喘匀。长久的咳嗽已经耗尽了他的力量,他偶尔能够发出嘶哑的一声两声,偶尔只是耸动肩膀,像被一股气流牵动了身体。
听见了房门响,他神情漠然的扭头向外看了一眼,然后重新恢复了蜷缩的姿态。
顾承喜停在了门口,借着如豆的一点灯光凝视他。从平安手中抢来的纪念品,一件是手表,另一件就是白摩尼。手表是死的,白摩尼是活的,所以白摩尼比手表更宝贵一点。如果白摩尼死了,他和平安之间就彻底完了。所以白摩尼不能死,他得让这个小家伙活着。小家伙活着,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可能,而他需要一点&ldo;可能&rdo;。
他的感情素来大开大合、大起大落。他最怕的是绝望,绝望是一潭黑暗的死水,能把他活活的闷死淹死。而他并不想死。他存着满心的欲望与精气神,他还想要浪漫的过完他不平凡的一生!
缓步走到了炕前,他发现了白摩尼总不见好的原因。白摩尼前几天受了寒,没发烧,单是咳嗽不止。小林给他熬了药,可没有给他御寒的衣物和棉被。偏偏这几天下了连阴雨,湿凉得简直不像是夏天。弯腰伸长手臂抓住白摩尼的衣角,他把人硬往自己这边拽。
对于白摩尼,他也是糊涂。他时而痛恨他,时而怜惜他。痛恨的时候,他打他骂他折磨他;怜惜的时候,他想这小家伙是平安的宝贝,这柔软的头发,这细嫩的皮肤,这轻飘飘的身体,一定都是平安所喜爱过的,所抚摸过的‐‐这是多么活色生香的一个小念想啊!
把白摩尼拦腰抱了起来,他面无表情的垂着眼帘:&ldo;今晚儿我搂着你睡,让你暖和暖和!&rdo;
白摩尼闭了眼睛:&ldo;嗯。&rdo;
顾承喜转身往外走,一路进了上房。小林已经把洗脚水给他预备好了,忽见他抱着白摩尼进了屋,当即瞪了眼睛:&ldo;怎么着?&rdo;
上房里面也是一铺大炕。把白摩尼放到了铺好的被窝里,顾承喜转身往炕边一坐,对着小林伸了腿:&ldo;脱鞋!&rdo;
小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咽了一口气。蹲下来给顾承喜脱了鞋袜,他起身把提前拧好的毛巾也递给了他。顾承喜把脚踩进水盆,又手托毛巾擦了把脸。仰起头长吁了一口气,他把毛巾往小林怀里一扔:&ldo;真他妈烦!&rdo;
小林立刻问道:&ldo;烦谁?烦我还是烦他?&rdo;
顾承喜用赤脚翻动了盆中的热水,翻出一阵哗啦啦,同时心不在焉的甩给了小林一句话:&ldo;咱俩是两口子,我能烦你吗?&rdo;
小林明知道他是在胡说八道,拿着不要钱的好话送礼。但是知道归知道,他自己哄着自己,只当不知道。拿着一条旧毛巾蹲下来,他伸手给顾承喜搓了搓脚。真喜欢顾承喜,从脚趾头到头发梢,他全爱。用旧毛巾擦干了他的双脚,小林端着铜盆出去泼水。没了小四合院,他仿佛失掉了自己的堡垒。外头这个大院子空空荡荡的带着粗糙傻相,哪有他的小四合院精美?
吹了厢房的灯,他拎着盆回了上房。三人挤上了一铺炕,顾承喜自然是睡在中央。
白摩尼背对着那两个人,有气无声的还在咳嗽。身后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先是窸窸窣窣,后是嘻嘻哈哈,末了笑语转为喘息,被窝掀开了,两具肉体啪啪的相击,活龙似的翻江倒海。白摩尼知道那是什么声音‐‐顾承喜干那事的时候不避人,起码,现在是不避他。
把脸埋进被窝里,他在难得的温暖中缓缓呼吸,想要理顺自己的气息。不能再咳嗽了,每声咳嗽都牵动了全身,他的胸腹已经累到酸痛。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动静停了。屋里没有亮灯,但是他恍惚中听到小林说话:&ldo;承喜,擦完了没有?擦完了把毛巾给我,我拿出去洗一洗。&rdo;
他往被窝里又缩了缩,脊背忽然一暖,一条手臂伸过来,把他向后搂进了热烘烘的怀中。顾承喜的体温驱了他的寒,身体悄悄的放松了,他渐渐不再咳嗽。
他需要一点热力,只要够热,谁给都可以,谁给他都要。这一点热力足以让他睡个安稳觉。觉睡足了,他第二天就能多吃几口饭,能多走几步路,他胸中那一口细细的气,也能有条不紊的喘匀了。
他不知道自己离开北京有多久了,按节气看,似乎是不很久;可是回想起北京的岁月,却又遥远得仿佛是上一辈子。夜里他总能梦见霍相贞‐‐在一间黯淡空荡的大屋子里,他和大哥相对而坐。大哥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他心中存了千言万语,然而归根结底,无非是一步错,步步错,错上加错,千差万错。
于是他就默默的看着大哥。离家出走的时候太仓促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一去不回头,而最后看见大哥的时候,他光顾着慌光顾着怕,也没能仔细的多看大哥几眼。大哥是山啊,他以为山会永在,所以从不看山。
他认定了山会永在,却没算到自己会先离开。
第75章爱慕者
连阴天终于放晴了。白摩尼在厢房门口的石头台阶上铺了一张席子,然后自己踉跄着坐了下去,晒久违的太阳。左腿向下伸长了,右腿却是蜷在了胸前。双手环抱着右腿膝盖,他歪了身体,侧靠了门框。
他需要阳光的热度,然而承受不了阳光的刺目。这里是没有墨晶眼镜给他戴的,他只能往头上扣一顶斗笠充当遮阳帽子。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了嘴唇与下巴。久不见天日了,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丝绸小褂,皮肤和小褂互相辉映着雪白。丝绸是很好的料子,剪裁得也有式样,只是袖子微微的长了一点,遮了他的手背。白褂配了黑裤,裤子也是丝绸料子,油黑油黑的崭新。再往下,是赤脚穿了一双黑缎子鞋。鞋面与裤脚之间,露出了玉似的一截小腿,和瘦而不枯的纤细脚踝。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从院门口探了进来,先是放眼扫视了全院,见顾承喜不在家,两张面孔才一起转向了白摩尼。看画似的看着白摩尼,杜家双胞胎一起瞠了眼睛张了嘴。白摩尼的身量其实并不矮,可任谁见了,都觉得他是个小人儿,大概是因为他有着薄薄的肩膀和细细的腰,给人留了个玲珑的印象。白褂和黑裤并不能勾勒出他的身段,只在肩膀和膝盖显露出了一点点棱角与线条。这么着一来,反倒生出了一种欲盖弥彰的诱惑力,让人摸不清他裤褂之中的虚实。既然摸不清,而又摸不着,只好开动脑筋去想象了。
想象了片刻之后,双胞胎步调一致的猫腰伸腿,贼一样的溜进了大门。实在是忍不住了,他们无须商议,直接心有灵犀的凑到了白摩尼面前。一左一右的蹲下了,双胞胎之一开了口:&ldo;哎,我俩是团座的副官,你见过我们?&rdo;
白摩尼从斗笠边缘扫了他们一眼,然后垂了眼皮,懒得言语。他们是两个人,然而和一个人也差不多,统一的非常的忠于顾承喜,对外又是统一的穷凶极恶。白摩尼看他们是一对不分彼此的野兽,兴高采烈的肮脏野蛮着。
双胞胎的二分之一又出了声:&ldo;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俩听了好几次,全没听清楚。&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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