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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了些感动。
他的眼角湿润了。
仿佛鬼使神差似的,他不由自主地两腿一并,&ldo;啪&rdo;的一个笔直的立正,对着高坡下的废墟,对着二百余米外的歪斜的主井井楼,对着一个个躺着、卧着、跪着的死难者的尸体,对着这块犷悍而伟大的土地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这时,镇守使署的参谋跑了过来,站到高坡下,仰脸向他请示:
&ldo;张镇守使,省实业厅李炳池先生问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封闭井口了!&rdo;
他点了点沉重的脑袋,木然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ldo;封!&rdo;
&ldo;是!&rdo;那位参谋转过身,顿了一下脚,甩开膀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他也走下高坡,迎着太阳,迎着带着阵阵血腥味的夏日早晨的热风,踏着一具具尸体中间的空隙,走向了二百多米外的歪斜的主井井楼。主井井楼还在冒烟。他想,这烟可能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地层下的大火未灭,烟也就不会断。他不知道现在封井是否还来得及?是否还能拯救这块丰厚的无限煤田?他不懂矿业。他能够对付暴乱的窑民,却对付不了地下的大火。对付地下大火是李炳池他们的事,他管不着。然而,他希望李炳池他们能控制住这地下的大火,能把这块丰厚的煤田为后人们保存下来!只有这样,他的心才能稍稍平静一些,他才不会感到愧疚,他所进行的这场战争才有价值!直到如今,他还不认为他进行这场战争有什么错。战争不是他要打的,是政府要他打的;他和田家铺的窑民们也无冤无仇,归根到底他也是为了田家铺的利益,为了这块土地千秋万代的利益,才被迫进行这场战争的。如果这场战争拯救下了这块煤田,他也就问心无愧了,也许这块土地上的子孙后代还会记住他光荣的名字。
他还想起了用心险恶的李四麻子,想起了迫在眉睫的直皖战争。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北京城里那些将军、大帅、政治家们又在玩弄什么阴谋了。
他置身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民国九年!这一年,整个中华民国都被一个又一个阴谋缠绕着,包围着!
他挫败了李四麻子操纵窑民暴乱的阴谋,马上又得对付来自北京的阴谋了……
第六部分第79节一个新的生命已经诞生
他感到很困倦,很疲惫。他想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再起来和面前这个浑噩的世界搏斗。
他一步步地将他参与制造的这片血腥的坟场抛到了身后,白生生的太阳将他肥胖的身子拉得长长的,紧紧压在煤矸碴铺就的黑土地上,使他的身影也带上了血腥的气味。四周很静,除了他和他身后几个大兵的脚步声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其它嘈杂的声音,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膛里那颗强有力的心脏在一下下&ldo;扑扑&rdo;地跳动。
&ldo;哇‐‐哇‐‐&rdo;
突然,几声尖利的婴儿的啼哭声响了起来,像利剑一样,一下子刺破了面前这无边无际的寂静,使这片布满死亡的坟场上响起了生命的声音。
他一怔,举目四望,急切地寻找这声音。
声音消失了,他什么也没找到,他认为这是错觉,遂转过脸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身后的部下们。
一个部下怯怯地道:
&ldo;好像……好像有个孩子在哭!&rdo;
他点了点头。
他点头的时候,那哭声又响了起来,真真切切,就在他身体左前方几十米远的地方。
他和他的部下们一起走了过去。
两具窑民的尸体中间,一个年轻的、披头散发的女人正躺在一摊血泊中剧烈地抽搐着身子。她的衣衫褴褛,整个下身都浸在血水中,宽大的、已经撕破了的蓝底白花布裤子中,一个湿漉漉的黑脑袋在不停地扭动。
一个新的生命已经诞生。
诞生了的新生命在不安地躁动。
他吩咐一个部下去找医官。
他一下子变得很有耐心、很仁慈了,他守在这濒临死亡的女人和这新生的孩子身边。他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看,他无意中目睹了人的痛苦诞生的、血淋淋的场面。他没来由地想到,许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扭动着赤裸的身子,在一个女人的哭叫声中,来到这个世界的。一切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历史的制造者们,都是这样来到世界的。生是痛苦的,死也是痛苦的,人类世世代代、千百万年也摆脱不了和生命纠缠在一起的痛苦。
惟有痛苦是永恒的……
他一下子觉着自己悟出了点什么。
一只黄色带白点的蝴蝶在他脚下、在那新生儿的头上飞来飞去,仿佛在为这崭新的生命唱着一支无声的颂歌。一只黑色的大蚂蚁在那已昏过去的女人身上爬着,它急匆匆地爬过那女人的胸脯,在她小腹上绕了一个大弯子,又从她的腰际往新生儿身上爬去。
他伸出手,抓住它,一把将它捏了个粉碎……
第六部分第80节尾声(1)
一座巨大的黑乎乎的山丘,在倒闭了的大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矿区内,在主井和斜井的废墟上,悠悠然地耸立起来。
这是幸存下来的田家铺人为民国九年大灾难的死难者们建造的巨坟。田家铺镇上的每一个人‐‐不管男女老幼,无论乡民、窑民,不分有钱的、还是没有钱的,全参加了这项造坟的浩大工程。主事的自然是德高望重的田家二老爷田东阳。田二老爷命人从大青山上开出三百八十多车石料,先围着主井和斜井砌起了一圈阴森森的围墙,尔后,又叫人们往里埋石头、埋砖瓦、埋大华公司遗弃下来的、无法在庄稼地里派用场的钢梁、铁柱、破机器。田二老爷和田家铺的人原来是想用黄土造这座坟的,可由于长时间的开矿,矿区内铺上了厚厚的煤矸石,掘地三尺也见不到黄土了,他们只好就近从斜井旁边的矸子山上取来一车车、一筐筐矸石碴代替黄土。矸子山因此被拦腰削平了。
据后来‐‐民国二十五年的《宁阳新志》记载:造坟工程历时七十三天,参加造坟者共计一万三千八百五十二人。连宁阳县知事张赫然也专程冒着炎炎烈日从县城里跑来,为这座大坟上了几锹土。据说,宁阳镇守使张贵新原也准备来略表一下歉疚之意的,后来终于没来,愤怒到极点的田家铺人声称:张贵新只要敢来,他们就把他活剥了,祭奠坟里的死难者!
高耸的大坟前立起了一座牌楼一般高大的碑,碑文是田二老爷苦苦思索了五六个夜晚后写就的。二老爷在碑文中论证了田家铺这块土地久远的历史和古老的光荣,历数了办矿的罪恶及祸国殃民的铁的事实,褒扬了前清贡生胡德龙和英勇举义的田家铺窑民的忠烈行为,谆谆告诫后人,要他们牢牢记住此灾此难、此仇此恨,直至永远!
于是,一个关于矿井和土地的悲壮故事,一段震惊中华民国的惨烈历史,一个新世纪的梦想被深深埋葬了。于是,那些躁动不安的生命,那些惊天动地的喧嚣,那些血火凝聚成的沉重的日子,全都合乎情理地变成了这么一座山丘也似的坟茔。
这座坟茔在田家铺人的面前是高大的,在当地同样被称之为坟的土包包面前是出众的,田家铺镇也因此更加出名了,田家铺人也因此更值得骄傲了!只要一提起大坟子,谁能不想起田家铺呢?然而,在我们这个广袤的世界里,在我们这颗旋转的星球上,在我们这个星球周围的浩渺无际的天体中,它是渺小的,就像一粒尘土一样地渺小。它的存在与否并不像固执的田家铺人想象得那么重要。它的存在既没有加重历史本身的分量,也没有加重我们这颗星球的分量,历史依然在发展,星球依然在运行,天体依然在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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