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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上午庞凤华对着镜子发呆。庞凤华的脖子上有伤。伤口是椭圆形的,从形状看,像是被人咬了。庞凤华照镜子的时候自言自语:“倒霉,脖子让树枝刮了。”庞凤华在说谎,树枝刮的伤口不是那样。
当然,日记本子上没有庞凤华的名字,只有一个英语字母:p。这个“p”现在就是庞凤华了。别看这个“p”现在神神叨叨的,时间长了,绝对落不到什么好。怎么会有好呢,不会有什么好的。玉秧不只是记录。重要的是玉秧会分析。从逻辑上看,对照一下日记本上的时刻表,结论就水落石出了。庞凤华一定是恋爱了。一到星期六,把自己打扫得那么干净,甚至连牙齿都打扫了,不是出去谈恋爱还能是什么?这是一。二,和庞凤华谈恋爱的人虽说还躲在暗处,但在玉秧看来,班主任的可能性非常大,别的不说,最近这一段时间,班主任在课堂上没有喊庞凤华回答过一个问题,上课时还故意不朝庞凤华那边看,过去就不这样,这些都是问题,做得过了,反而露出了马脚。三,除了星期六,这是他们铁定的约会时间,偶尔也会有机动。一般说来,不是星期一,就是星期三。至于他们见面的地点,玉秧暂时还没有把握,这是玉秧的时刻表需要进一步完善的地方,需要进一步地侦察。不过玉秧相信,只要再跟踪一些日子,观察一段日子,所有的秘密自己就会冒出来。就像种子一定会发芽一样。时间越长,越是能发现事态的周期性。周期性就是规律。规律最能说明问题。规律才是最大的一颗图钉,最有威力的一颗图钉。一用劲就能把你摁在耻辱柱子上。
实事求是地说,玉秧最初的跟踪和挖掘只是为了完成“工作”,并没有特别的想法。跟踪了一些时间过后,玉秧惊奇地发现,对这份“工作”,玉秧有一分难以割舍的喜爱。“工作”多好,那样地富有魅力,叫人上瘾,都有点爱不释手了。即使庞凤华没有得罪过玉秧,玉秧相信,自己也一定还是喜欢这样的。什么都瞒不住自己,自己什么都能看得见。这是生活对玉秧特别的馈赠,额外的奖赏。有别样的成就感。难怪魏向东要在同学当中培养和发展顺风耳和千里眼呢。魏向东喜爱的事情,玉秧没有理由不喜爱。自己躲在暗处,却能够把别人的秘密探看得一清二楚,这是多么地美。生活是多么的生动,多么地斑斓,多么叫人胆战心惊,多么令人荡气回肠。玉秧感谢生活,感谢她的“工作”。
然而,玉秧并不快乐。一点都不。玉秧有心思。说起来还是因为汇款单的事。汇款单是一具僵尸,现在,它复活了。对着玉秧睁开了它的眼睛。玉秧都看见了,那是蓝悠悠的光。是死光。玉秧再一次听到“汇款单”是在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魏向东老师走过来了,希望她到值班室“去一趟”。玉秧不想去。那个地方玉秧再也不想去了。玉秧每一次看见那间房子就要想起自己光着屁股的样子。但是,不去看来还是不行的。事实上,魏向东一提起“汇款单”玉秧就不声不响地跟着魏向东去了。汇款单就在魏向东的办公桌子上。魏向东一言不发,玉秧也一言不发。玉秧望着桌子上的汇款单,心里突然就是一阵冷笑,明白了,反而平静下来了。知道了魏向东的心思。别看魏向东那么一大把的年纪,人模人样的,心思其实也简单,还不就是为了摸几下。来这么一手,也太下作了。玉秧真正瞧不起魏向东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真是太让人瞧不起了。虽说还是恐惧,但玉秧毕竟有了心理上的优势,不慌不忙了。等着。心里想,我倒要看看你姓魏的怎么说,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跟我做这一笔交易。就是做,我也好好好看一看汇款单,证实了,看着它化成灰,然后你才能得手。姓魏的,我王玉秧算是把你看得透透的了。
魏向东不动声色。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他一定是想抽烟了。然而,魏向东没有。魏向东一手拿着汇款单,一手拿着打火机,走到玉秧的身边。玉秧机警地瞄了汇款单一眼,看清了,没错,是那一张,上头有玉秧的笔迹。打火机点着了,橘黄色的小火苗点着的不是香烟,而是汇款单。汇款单扭转着身子,化成了烟,化成了灰。玉秧愣头愣脑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心里还没有重新捋出头绪来,灰烬已经落在地上了。魏向东踩上去一脚,这一下干净了,就像苏东坡所说的那样,“灰飞烟灭”,彻底干净了。这一切太出乎玉秧的意料了。
她偷偷睃了魏向东一眼,魏向东还是那样不动声色。玉秧的心里顿时就是一阵惭愧。魏老师一番好意,怎么能够那样想魏老师呢。真是小人之心了。玉秧流下了悔恨的泪。魏向东把他的右手搭在玉秧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这一来玉秧就更惭愧了。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突然听见“咕咚”一声,就在自己的身边。玉秧睁开眼,吃惊地发现魏向东老师已经跪在地上了。魏老师仰着脸,哭了。无声,却一脸的泪。魏老师哭得相当地丑,嘴巴张着,两只手也在半空张着。魏向东的膝盖再地上向前走了两步,一把抱紧了玉秧的小腿。“玉秧,”这一次玉秧真是吓坏了,几乎被吓傻了。“玉秧,帮帮我!玉秧,快帮帮我!”玉秧心一软,腿也软了,一屁股瘫在了地上,脱口说:“魏老师,别这样,我求求你,想摸哪里你就摸哪里。”
玉秧没有想到自己会出那么多的血。照理说不该。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血的呢。鲜血染红了整整一条毛巾,虽说有点疼,到底还是止住了。玉秧的血不仅吓坏了自己,同样吓坏了魏向东老师。魏向东满头是汗。手上全是血。再一次哭了。但是,魏向东把玉秧丢在了一边,似乎只对手上的鲜血感兴趣,似乎只有手上的鲜血才是玉秧。他一边流泪,一边对着自己的手指说:“玉秧,玉秧啊,玉秧,玉秧啊。”他不停地呼唤,都有点感动人心了。“玉秧,玉秧啊。玉秧,玉秧啊。”
玉秧做了一夜的梦,是一个恶梦,被一大群的蛇围住了。蛇多得数不过来,像一筐又一筐的面条。它们摞在一起,搅和在一起,纠缠在一起,黏乎乎的,不停地蠕动,汹涌澎湃地翻涌,吱溜吱溜地乱拱。最要命的是玉秧居然没有穿衣服。那些蛇贴在玉秧的肌肤上,滑过去了,冰一样,凉飕飕的。玉秧想跑,却迈不开步子。必须借助于手的力量,才能够往前挪动一小步。但是,玉秧毕竟在跑,全校所有的师生都在给她加油,高音喇叭响了,高声喊道:“玉秧,玉秧啊,玉秧,玉秧啊!”玉秧就那么拚了命地跑,一直跑到10000米的终点线。玉秧自己也觉得奇怪,没有穿衣服,怎么自己一点也不害臊的呢?怎么就这么不要脸的呢?高音喇叭又一次响了。有人在高音喇叭里讲话。玉秧听出来了,是魏向东。魏向东一手挥舞着红旗,一手拿着麦克风,大声说:“请大家注意了,大家看看,玉秧是穿衣服的,我强调一遍,玉秧是穿衣服的!她没有偷二十块钱。不是她偷的!”这一下玉秧终于放心了。有魏向东在,即使玉秧没穿衣服也是不要紧的。只要魏向东宣布一下。宣布了,就等于穿上了。
一大早醒来,玉秧躺在床上,认定了自己是病了。动了动,并没有不适的感觉,除了下身还有点隐隐约约的疼,别的都不碍事。一切都好好的。起了床,下来走了两步,还是好好的。玉秧坐在床沿,知道夜里做了一夜的梦。但是,梦见了什么,却又忘了。只是特别地累,别的并没有什么。虽然昨天出了那么多的血,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比原先的预想还是好多了。玉秧原以为自己不行了,看起来也没有。只不过又被摸了一下。仅此而已。总的来说,虽然出血了,玉秧并没有第一次那样难过,那样屈辱,好多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跪在地上求自己呢,更何况还是老师呢。有了这一次,往后就不是玉秧巴结他了,轮到他巴结我玉秧了。
玉秧想,反正也被魏老师摸过的,这一次还是他,不会再失去什么的。一次是摸,两次也是摸,就那么回事了。也就是时间加长了一些罢了。流血又算得了什么?女孩子家,哪一个月不流一次血呢。再说了,魏向东老师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的,会“想尽一切办法”让玉秧留在城市里头的。虽说还是一场交易,但是,这是个大交易,划得来,并不亏。魏老师都那样了,人还是要有一点良心的。就是太难受了,说疼也不是,说舒服也不是,就是太难受了。要是能喊出来就好多了。虽然是个孩子,关于男女之事,玉秧多少还是知道一些,也算是无师自通了。如果魏老师想“那样”的话,玉秧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玉秧甚至威胁过魏老师,假如他想“那样”,她一定会喊。在这一点上玉秧倒是十分地感谢魏老师,他一次也没有“那样”过。这里头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魏老师说话很算数,的确没有脱过他自己的衣裳。只要“那件事”不做,玉秧多多少少还是宽慰了。魏向东老师毕竟经历过大的世面,处理问题还真的有他的一套,比方说,在时间的安排上,就显示出他非同寻常的一面。他让玉秧在“每个星期天的上午”到他的办公室,实在出乎一般人的意料。星期天的上午,谁能想到呢?没有谁会怀疑什么的。很安全、很可靠了。谁也不会想到。这也是让玉秧格外放心的地方。再说了,班里的同学们现在都在议论庞凤华和班主任的事,越传越神了。谁还有心思关心她玉秧呢。
按照原来的计划,玉秧打算在掌握了全面的情报之后再向魏向东汇报。玉秧不着急。早一天晚一天实在也没有什么区别,迟早总要丢丢这个小婊子的脸。弄早了反而会打糙惊蛇,让她逃脱了,反而划不来了。可玉秧到底年轻,藏不住话,她坐在魏向东的大腿上,没有忍住,居然说了。玉秧问魏向东,知不知道“我们的班主任”在和谁谈恋爱。魏向东老师猜了几个年轻的女教师,一口气报出了四五个。玉秧笑笑,摇了摇头。说不对,说是我们班的。魏向东的眼睛放光了,是那种奇异的光,古怪的光,对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炯炯有神,甚至可以说是虎视眈眈。玉秧就觉得魏老师的目光热气腾腾的,有点像冒烟。魏向东说:“真的?”玉秧一定是受到了魏老师目光的鼓舞,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魏向东说:“真的?”玉秧没有再说什么,立即回到宿舍,把日记本送到魏向东老师的跟前。玉秧就是这样,说得少,做得多,一切让事实自己来说话。魏向东严肃地问玉秧:“为什么不早说?”玉秧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一连好几天学校里都没有动静,玉秧为此失落了好几天。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在星期六的晚上。其实星期六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迹象来,一切都是好好的。到了晚上,校领导不仅没有找庞凤华谈话,反而把熄灯的时间延长了一个小时。学校里还放了两部打仗的电影。老师们的周末俱乐部也打开了,到处都是灯火通明的,看不出一点要出事的痕迹。9:30分,就在平时熄灯的时刻,魏向东握着手电筒,带领着学生处的钱主任、黄老师,教务处的高主任、唐副主任,写过入党申请书的教职员工,七个校卫队的队员,一起出动了。一彪人马黑压压的,走向八二(3)班班主任的宿舍了。教师宿舍的路灯都坏了,黑咕隆咚的,魏向东他们的步伐很轻,几乎听不到,一路上全是他们的喘息。十几个人喘得厉害,怎么调息都调息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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