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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作家出版社和新经典文化的编辑们。感谢2002年版本的美编吴宁,祝愿他在南京健康恢复和平安。
安妮宝贝2005年3月北京
unit1行走,行走。
再见,时光。
她说,当一个人快死亡的时候,他会经历潮状呼吸。那是生命停止之前最后一段呼吸。汹涌极了,就像大海的声音。
她说,苏,你不会听到这些。你听到的大海的声音,是有生命力的。是幻觉中的。而我听到的声音,是属于死亡的。是真实的。
她与苏去看大叻的火车站。在海拔近1500米的高山顶上的火车站,古老的火车只能象征性地开出短短的距离。但依然有乘客。结婚的新嫁娘和她的家人,坐在候车室外面的廊檐下。木门上贴着时刻表。他们等待两点半的那次火车。只是一个仪式。
灼热的午后,阳光明晃晃地四处流动。新娘的白纱拖在木椅子下面的沙地上。苏走过去,把手中的一朵淡粉红的月季递给她。她说,我要给你拍一张照片。她说&ldo;要&rdo;而不是&ldo;想&rdo;。
她取出摄影包里的哈苏,半蹲下身,用连续的快门,拍下廊檐阴影下的新娘。她的崭新婚纱,和背后烙满时光印痕的埃及蓝的木门。她移动着角度,身体像一头敏捷的豹子,充满粗野的活力。她的脸在瞬间里进入专注的状态,忘了世界的存在。
月台边上有一节火车车厢被废弃了,划满锈迹。铁轨延伸在长满野草的空地上,远处,是盛开的虞美人,在风中轻轻招摇。天空这样的蓝。有一段旧日的时光被凝固在此地。她们一直没有说话。
苏对她说,成为一个摄影师,唯一的幸福,是在于对时间的获取。如果美只存在于一秒,那么我对它的观察,会增加到两秒,然后喀嚓,把它凝固。她说。当然,在大部分时间里,我像大部分人那样,只是在浪费底片和药水。
好的照片,应该能留下世界绝望的美感。那种逝去的漫漫时光。
就在两年之前,苏开始自由摄影师的生涯,带着相机到处旅行和拍摄。她居住在上海,曾同时为数家知名的时尚性杂志工作,包括时装,广告等种种商业性的订单。在行业里她有她独特的风格和名声。然后她辞了职,成立工作室,和出版社合作,按照主题做摄影集。这一年,她的主题是海。她来到了越南。她的书用了一支英国乐队cure的歌名:frotheedofthedeepgreensea。
在赤道炎热漫长的夏季旅途上,两个女人的邂逅。她们都已经过了25岁,独自旅行,忽略过往和历史。两个人绝口不提。一个是摄影师,在上海。一个是不再工作的写作者,在北京。
她没有解释她为什么停止了写作,有一年她的时间用在了睡眠,对着菜谱做菜和行走中。在电影的出场里,她变成了一个旅行者。整整一个巴士车的鬼佬里,唯一的中国女人。脸上有长期离群索居的流离生活的痕迹。她的背囊很庞大,因为里面放下了包括枕头等所有细小的熟悉的物品。没有安全感的人,都是这样。带着所有的旧物转移。
她是在每一本书里出现过的女人。她们是一个人。是唯一在出发在行走在告别着的人。这是我的写作。是我为之而写作的唯一原由。
她在大巴车上睡觉。和那些鬼佬一样,把衣服塞在脖子底下睡眠。把光脚蜷缩在椅子上,或者伸直在过道上。醒过来她就喝大瓶的饮用水。她很少吃东西。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凝望窗外的夜色,但没有任何的趣味盎然。只是平静。
她的旅途注定只是一条漫无边际的道路。随时可以停留。随时可以失踪。
有时候我们都这样的伤心,但从不表达。就如同我们从不说爱。从不。爱是被封闭被禁忌被拖延被搁置的。这样的爱,是我手里唯一的救赎。所以我被我的罪吞噬。
她看见站在学校门口的父亲。她在郊外的小学里读书。学校在一座破庙里,有一片露天的天井,长满开黄花的野草。她被寄养在一户种棉花的农民家里,父亲每个星期六的黄昏来接她回家。他把她放在自行车的前杠上。两个人骑车赶路。路边的田野渐渐黑暗下来。父亲那时候多么年轻而强壮。他们在路上一句话都不说。
她听到耳边的声音。刷刷刷。自行车的轮胎摩擦在小石子公路上。父亲的下巴搁在她的头发上,夜风清凉,繁星漫天。她渐渐疲倦。感觉到父亲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托住了她的脸。于是她睡着。
半夜醒过来,看到大巴车停在不知名的小镇加油站。鬼佬们排队上洗手间,然后三三两两地站在黑暗中抽烟。车厢因为停顿下来变得炎热沉闷。她发现自己的额头上全都是黏湿的汗水。她跨过堆在过道里的背包,走到车厢外。她把脸凑近水龙头,把冷水用手泼在脸上。她止住了胸中的呕吐感。
天气持续闷热潮湿。这个国度,一年只以干季和雨季划分。热带的高温像疾病一样控制人的身体和神经。每天无数的鬼佬扛着庞大而肮脏的背囊走来走去。他们从泰国和柬埔寨过来。背囊上用绳子系着沾满泥泞风尘的大头靴子。白种女孩的脸被晒成了胭脂红。那种红,好像随时会从脆薄柔软的皮肤下面膨胀出来,开出巨大的烂醉花朵。脸颊,颧骨,鼻子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褐色小雀斑。
阳光是多么甜美的罪恶。靠近它,进入它,融化它。他们贪婪地注视烧灼般的明亮天空,一边抹着防晒霜,一边眯起眼睛,轻声地说,哦,我的天。我的天。ygod。
3月越南的阳光,更像一场暴雨。直接,激烈,无处可逃。仰起头的时候,感觉窒息。
在河内,她遇见了苏。
这是她这样喜欢的城市。阳光让人盲目不知所从。在phohangbac一家旧书店。炎热的天气。店堂里的吊扇慢悠悠地晃动。她在读一本印度小说。她在河内无所事事,靠阅读和闲逛打发时间,但沉浸其中,并不打算离开。苏来找lp的旧书。她的计划是越南从北到南的海岸线旅行。
苏的漆黑长发上插着几朵洁白的小茉莉。她的皮肤暗,小麦色,且粗糙。额头高,脸型略扁,眼睛很明亮。她长得和越南女子相似。笑容极少。微笑。仿佛是会在水中消失一样的笑容。
她们开始说中文。对话是关于摄影。说话也不多。门口有挑着藤筐的水果贩子慢腾腾地走过,苏走过去买了几只李子。苏用矿泉水倒在上面清洗,然后递给她吃。深红色的烂熟李子,摸上去很软,旁边还留着细小的新鲜绿叶。她接过来一只。轻咬一口,酸涩进入骨髓。她不动声色。
苏说,有时我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联,但后来明白,那也许是太沉溺于此。亦或已结合其中而感觉困顿。她们坐在书店的旧木头餐桌边。桌子上放着两杯冰冻咖啡。暮色笼罩过来,市街的喧嚣和热浪仍未平息。她的一只手拢在杯子上。洁净的手工创作者的手指。细瘦的手腕上有一只镂刻拙朴的银镯。
她在进入越南之前,停留在广西一个名叫东兴的小镇里。因为要办理健康证,她在那里住了一天。晚上睡在交通宾馆潮湿闷热的房间里。长久的失眠。于是独自走到街上。坐在矮小的板凳上喝糖水。桂圆干和鸡蛋一起煮。店主是年轻的男子,安静地坐在树下发呆。小镇极其寂静,偶尔有自行车骑过,对面的裁缝店传出哒哒哒踩动机器的声音。洗头店的女孩子,涂了艳红的唇,站在街口,脸色惘然。她又走到小学校的操场,坐在破旧的石头台阶上,看孩子们在月光下踢足球。他们奔跑。然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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