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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桑云那无助的样子,柯雷心头袭上一丝怜悯。桑云和柯雷一个班,虽然不在一个组生产。桑云给他的印象很好。平时她的性情挺温柔的,跟人说话都是带着笑。身子单薄苗条,完全是一副江南女子的纤细模样。柯雷记起有一次他去她们组帮班,抱着一堆工作服放在炉前的条凳上。桑云在旁边看见他放在凳子上的衣服掉地上了,上前替他拾起。这时柯雷穿完了裤子,就站起来接她递过来的衣服,桑云递给他后并没撒手,为他抻展开衣服,帮她穿上。除了母亲以外,柯雷长这么大还没承受过这种异性的关照,心里感觉到一种温馨。而且这种温馨在延续:正当柯雷两手在前怀系扣子时,他的头上又伸来了桑云那柔软纤细的手,替他梳理了几下头发,然后,给他扣戴上了工作帽。这带点亲昵的关爱,传导到柯雷的心里是甜丝丝的。但没有暖昧的异味儿,是那种姐姐喜欢小弟弟的那种感觉。柯雷自己觉不出,他的外表还像那小家雀似的,稚气还未脱呢!只是他自己感觉入厂当了工人,好像是长成大人了,实际上他还是个未满十七周岁的未成年人。但柯雷自信的是,自己的一头漂亮头发是很招人稀罕的,又粗又黑还打着卷儿。模样儿虽然正是小伙子蹿高时的有点儿毛糙,但并不ke碜。现在柯雷的脸长得有些长了,八九岁时是线条柔和的小团脸,穿着带洞花的学生蓝制服上衣,和母亲照的像,还有跟小学同学照的像,还是个英俊的少年呢!
“桑云,坦白交待你散布什么反动言论了!”
会场本应由主持会的周忠权掌握,也许是嫌周忠权不够力度,也许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和威严,邱明哲抢说了这时周忠权应该说的话。
“……”
桑云那瘦弱的身子明显地战栗了一下,脚在地下磨擦着有些下意识地慌乱,嘴中嗫嚅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几十双眼睛都盯视着桑云,这短时间里没有人说话和发出任何声息,静的有些恐怖。
“打倒桑云!”
这句口号迸发的异常突兀,似乎把处于观望之中的与会者们都吓了一跳。口号是站在外围的高小生喊的,他个子比较高,还是能看见他的脸。他的脸此时胀得通红。他是在矛盾的心情中喊出这句口号的。批判会这阵势一拉开,尤其是桑云站进人圈里之后,看着被这阵势的威摄力压得变了形的桑云的样子,高小兵意识到这是自己促成的。心底里掠过一种愧对桑云的想法,但只是一瞬,就被自己举报前想的和邱明哲跟他讲的大道理压盖下去了。话还是她自己说的,没人给她诌编,是她自己咎由自取。
本来,在批判会上他不想再有什么表现,和其他工人们一样平静地参加会,但实事上他做不到,其他人心里没事儿,他却平静不了。而且有股力量无形地在后面推着他,不让他在人堆里迷着,这就是邱明哲的存在和他那炯炯的目光所引发的,他像接到命令一样,要在这大是大非面前有所表现。这种矛盾心理让他有一阵儿很作难,正当他在进退维谷的意识中沉浮时,看到被命令坦白交待的桑云在那磨磨叽叽的,他不知为何来了气:你吭哧瘪肚的干嘛哪?那句口号就拱到嘴边来了。在嘴边冲撞了几个来回,终于搂不住迸出来。但他的意识却在口号喊出去后,怀疑自己竟能这样做?加上刚才的闷憋,他的脸就胀得通红了。
高小兵领头喊出的这句口号,在场的人好像并没意识到应该马上跟着呼喊似的,空档了几秒钟后,才刚想起应该跟着喊,一些人跟着喊了一句,但喊声很低落,是在嗓子眼里喊出来的没有威力。
见此,邱明哲坐着的上身往后一挺,眼睛一瞪,贼亮地扫视了一圈人群,嘴里还啧了一声。几乎是在同时,皮世德和高小兵又声震长空地吼出了一句:
“打倒桑云!”
“打倒桑云!”全场人都跟着使劲儿地跟喊了起来,连邱明哲和周忠权也情绪激昂地举起右拳跟着使劲儿喊。
“不许桑云污蔑工人阶级!”
“不许桑云污蔑工人阶级!”
皮世德在行地又领喊了这么一句。几十人的吼声汇集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让高大空旷的厂房再一放大,像山呼海啸一样,在厂房里震荡。
桑云的身子缩成了一团。
一股血腥味儿直贯柯雷的鼻腔,好像咬了一口血淋淋的生猪肝儿。同时,柯雷的脑际还虚幻地映出:小时候常去离家不远的“打牛房子”看屠宰牛的。一个歪嘴的操刀男子是这家牛羊肉类加工厂有名的屠夫,他手里攥着一把足有二尺长的尖刀,哇啦哇啦地手舞足蹈地念着咒语,然后,猛地将手中长刀狠狠地插进流着眼泪的黄牛的脖颈。黄牛痛苦地呻吟一声,两只前腿跪倒在地,歪嘴男人又将手中的刀捣动了几下,黄牛一头栽在了地上,歪嘴男人又猛地将长刀抽出来,一大股鲜红的牛血从刀口里喷射出来,旁边有人拿过一个白色的大搪瓷盆接住这涌喷出的还冒着热乎气儿的牛血。
柯雷觉着那歪嘴男人很狰狞,他恨他,恨他这么生性狠毒。他更怜悯那些被屠的黄牛,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以后再也不去看了。
这会儿,他觉着眼睛上边悬在空中的那条会标上周忠权写的歪歪扭扭的字也很狰狞,像歪嘴屠夫扭曲变形了的狰狞面孔的重影。
生性……
一股战栗感穿过柯雷的心头。
突然,不知那来的勇气,离着桑云很近的柯雷,冲着缩成一团的桑云说了句:
“经过是咋回事儿,你就原原本本地说嘛!”
柯雷的声音不大不小,正控制在桑云能听到,远处的人包括木桌后的邱明哲、周忠权都听不到。
无助中的桑云听出了柯雷这句话的善意,她也好像意识到这时只有自己救自己了。沉吟了一会儿,她用微弱的声音嗑嗑绊绊地复述了昨天中午说那句话的过程。复述过程的话音没落,打倒她的口号就又响起来了。这次要比前次增添了愤怒,许多人喊得特别瓷实,尤其是那些与宋朝民同期入厂的人。
口号声落下后,周忠权宣布进行大会批判发言。邱明哲事前已安排了三个人准备,作为发言的引导。两人做书面的准备,一个是党支部委员邓文林,一个是团支部书记于顺松。邱明哲认为高小兵能说口才好,他让团支部书记于顺松安排高小兵做口头发言。
邓文林和于顺松的发言是照本宣科。高小兵是在开会前没多久,接到于顺松转达邱明哲的意思让他口头发言通知的。他果然有点才气,没有稿子,即席发言竟说的很溜,不愧红代会主席出身。他说的不同于邓文林和于顺松,只是简单的通常大道理的罗列和口号式的词语,而是分析了性质、危害及桑云的动机和资产阶级世界观没有得到改造的原因,他的发言令大多数文化低的工人,对他另眼相看。加上高小兵当红代会主席练出来的一副特有的语音腔调,更让他们觉得他帅气有甩头。
另一些人却不以为然,这些人包括柯雷在内的那几位六八年进厂的大学生。他们心里都认为这事儿有点儿过。桑云是有错,但错的只是说话不注意,嘴没个把门的锁。她这个人的品质并没坏到反动的份儿上,不该对这样一个平时人缘品行都不错的年轻女学生如此小题大做地对待。这种造势对桑云无疑是一种摧残,其冷酷性让他们感到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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