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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阖府春游,才出城,三姐陆听芝就跟二姐陆听惠起了龃龉。陆听芝自来是个直爽性子,当即便要回去。她下了马车,又摘了头上花冠,才走几步就被她娘孟氏揪住。母亲出来做和事老,兄长也出来调停。沈安突然接茬:“这四下里风景如画,三姑娘弃车丢冠也是一幅画。不如回去后,让姑娘把这情景画下来。”其时,沈安已是兄长伴读,随府上几位少爷一道就学,锋芒初露。沈安口中的“姑娘”指的是她——他称呼府上其他姑娘都会在前面加序齿排行,对她则直呼姑娘。三姐即刻回嗔作喜,连声道好:“我早想让淘淘画我了!淘淘你可要答应,回去就画!”又担心她记不住自己方才的娇俏情态,忙忙重新戴了花冠爬上马车,特特放慢举动,又做了一次弃车丢冠,连声喊“淘淘看仔细”,惹得众人笑成一团,又纷纷夸赞沈安会圆场。当日回去,她就画了这幅画。三姐夺过来一看,发现她没把她的眉眼画清楚,还很是遗憾。她笑道:“朦胧隐约更显意趣,所谓‘隔雾看花’,正是谓此。”三姐噘嘴:“那你再给我题两句诗。”她一时想不出题什么好,转去寻兄长。沈安当时也在,扫了那画一眼,笑道:“我看,不如题‘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姑娘以为如何?”兄长险些一口茶喷到画上;“你这话被先生听去了,非拎了戒尺把你的脑袋敲肚里不可!”她也是忍俊不禁。“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出自李白的《赠孟浩然》,大意是青春年少摒弃华车官帽,皓首年迈隐遁世外山林,此间“红颜”意指少年,而非女子。这两句诗无论含义还是情思,都与这幅画风马牛不相及。“我倒觉着不拘这个,本就是一时起兴之作,但凡有一处合得上,便不算不匹。”沈安道。众人笑了一回,她提笔将这两句诗题了上去。沈安端视片刻,忽道:“三姑娘难得求了张画,姑娘可要好生收着。”三姐当下附和:“正该如此,我素日毛毛躁躁的,这画搁我那儿不几日就找不见了,还是淘淘帮我存着稳妥。”她就将此画收了起来。天长日久,若非今日重见,她都忘了自己还画过这么一幅画。“今日适逢泰兴公主母女到访,搜罗得匆忙,未及细看,大约是捞旧画时不小心把这画带了出来。”陆听溪见谢思言盯着这画的目光越发阴沉,不明所以。“你仔细看第一句诗。”陆听溪盯了半日,困惑道:“我写错字了?”谢思言缄默,半晌,道:“‘红颜弃轩冕’,是谓‘安’。”他见她仍没懂,道:“‘红颜’在此为女,弃轩冕,即弃车丢冠留家中,女留家中,为‘安’。”陆听溪有些无法理解文人的思路:“这是否太过牵强?”她才要说“安”的寓意也没甚不好,瞧见谢思言的神色,回过味儿来。他是说,这诗句正合着沈安的名字?以他对沈安的厌恶,若真是因此,那面色不好看还勉强说得通。谢思言又道:“你可曾细想过沈安之死?”“你想想看,怎就那么巧,偏生赶上你们出行时出事?而且,那帮贼人为何要冲你一个小姑娘杀来?”谢思言尾音扬起,抛题给她。陆听溪蹙眉:“你是说……”男人倾身:“想到什么了?”“那伙贼人是策划劫扣祖父的那帮人雇来的?他们欲抓了祖父的家眷去威胁祖父?”谢思言缄默。小姑娘支颐深思:“似乎也有可能,那伙贼人出现一月后,祖父那头就出事了……不过,世子为何忽然提起此事?”谢思言倚在木纹隐起若苍龙鳞的树干上,盯着面前的少女看。他突然意识到两件事。——沈安在陆家待了八年,在沈安经年累月的刻意引导下,陆听溪对他的看法早已定下。在陆听溪眼中,沈安就是个身世飘零的可怜人。沈安迷途知返,愿意上进,她就给他机会,权作行善。——再论沈安之死。莫说沈安行事审慎,听溪并不知沈安对她的心思,纵然知道,也不会想到沈安是蓄意赴死。是个正常人都想不到。爱而不得,不惜放弃锦绣前程,甚至放弃自家性命,以己身之死设局,也要博得心上人的终生铭记——如此疯狂,如此极端。但他当时听了沈安之死的前后,却是即刻就明白了前因后果。他跟沈安,其实是一类人——但凡所求,必要得到。纵无法得到,无论如何也要刻下独属于自己的烙印。不计代价。他甚至怀疑沈安故意让听溪留着那幅画,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刻——沈安算到他早晚看到这幅画。但他纵看到了,知晓了诗句背后的哑谜,也不能将那画夺走,因为上面画的是陆家小姐。谢思言冷笑,那又如何呢,他沈安只能用这些拐了百八十道弯的隐晦法子自求安慰,而陆听溪的未来,注定与他无关。沈安即便后来人模狗样的,也还是当年那个心机深沉、狠辣阴毒的沈安,只是学会了掩藏,学会了以示弱博利。沈安最真实的面孔,从不会让陆听溪瞧见。他本打算今日顺势将沈安之事与陆听溪说道清楚,眼下却转了主意。陆听溪对沈安的看法恐非朝夕可改,他与沈安向来不和,陆听溪大抵不会信他对其的考语。等陆听溪与他关系更近些,就好办些了。日子久了,沈安这个人,就会逐渐淡出陆听溪的记忆。“无事了,你先回。”谢思言轻声道。陆听溪沉默少顷,道:“我会处置了那画。”言罢,重新背上她的龟壳,告辞而去。谢思言凝望她的背影。很好。看小姑娘神色,应是虽仍觉牵强,但已开始耿耿于怀了。种下颗种子,往后再揭露沈安的真面目就好办一些了。杨顺不敢打搅世子目送陆姑娘,等陆姑娘走远了才趋步上前。谢思言依旧目视远方:“何事?”“世子,董家人来访,还是为着上回的事,来跟您致歉的。”那日寿宴之后,董家人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为着董佩得罪世子一事,几度来国公府赔礼,但世子自始至终都没松口揭过此事。如今董家人竟找到书院来了。杨顺在谢思言身后亦步亦趋:“他们说可为世子分忧——他们可以帮世子推掉保国公府那门婚事,只求世子莫透出去。”国公爷一直惦记着世子的婚事。上回上巳节就让世子出门相看,但被世子推了,国公爷为此恼了好几日。近来又物色了一门亲事,女家是保国公家的小姐。不出意外,世子明年春后就能入仕,国公爷这是打算事先为世子铺路。韦弦书院的规矩是每半月得休一日假,世子也不能总待在书院,总有回府的时候。谢思言面色冷凝,半晌,道:“董家这是还没死心,不过是存了私心而已。我要推掉婚事,还用不着他们插手——去跟他们说,想为我分忧,就想法子撮合沈惟钦和高瑜。若成了,既往不咎。”上回他用一个箱箧就试出来了,沈惟钦对陆听溪确是格外不同。杨顺惊愕。这招高。歼敌于萌芽,使的还是旁人的刀。世子为着情敌的婚事也是操碎了心。两日后,陆听怡得信,顺昌伯府那边没能谈拢,孔纶牵线不成,已来跟老太太谢罪了。意外之喜。陆听怡急急跑去找小堂妹。“淘淘,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先前祖母还与我说,亲事快定下了,怎如今顺昌伯府那头突然就转了态度?”陆听溪道:“许是出了什么变故。”陆听怡也不过是一时卸掉了心头重担,来找人共享欣喜而已,并没指望小堂妹能为她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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