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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帅高而清癯,眉心处有两道直的竖纹,费多尔.冯.博克通过反反复复皱眉与眨动双目来提神。他额头很高,眼眶深了不少,但面部僵直的表情活动使眼部肌肉匝停在静态,他知道自己健康状态恶化,不得不卧床休息,想到这里,他又再次皱眉了,有些不满的味道。
现在是五月叁号的晚上九点。
但眼睑勉力撑开,冯.博克动了动手指,试图接管这具昨夜还因为疲乏所以不得不早早休息的身体,筋骨与颈椎发出机械般的停摆声响,颇像要散架的骨架,只是他并没有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懒怠,反倒挺直腰身,使自己从床上坐起来。
他顺理成章的被粉刷得雪白的墙壁上的黑点所吸引,目光往黑点上聚拢。他有些忍受不了不符合他习惯的东西,类似又脏又旧的车厢,没有秩序的时间表,魏玛共和国的体制,想远了,他的胃病犯了,老毛病,但还记得吞下两粒止痛片,伴随着温水,他重新看了摆在床头的报纸,那上面刊登着两则头条,一则是俄美对柏林的占领,第二是元首下落不明,再多的,有些想不起来了,但他用第二节指头敲敲膝盖,把回忆挤出脑海,而后他阖上双眼,想起盟军刷了崭新番号的飞机,冯.博克判断那是从鲁尔区开过来的,开始时那只是一个光点,而后光点越来越大,气流漫过防空气球,视网膜被灼烧,他们的皮肤渐渐出现黑点,也许他们没有死,是费多尔.冯.博克的眼睛出了问题,黑点成为耀斑,但车里的焦黑一团,他意识到,那看上去像是妻女的形状。
他把眼睛往上看,头顶的全铜灯具漂洒出淡的光晕,眼睑痉挛了一下,费多尔.冯.博克再次审视了一遍自己的身体状况,腿部肌腱还能动,但早年间留下的伤口,哪怕是拆除两条蜈蚣般的缝线,都能看清楚留下的淡淡印痕。
他想起自己在腊斯藤堡的元首大本营,那里的沼泽水潭布满了虫蝇,士兵们不得不泼洒汽油来消灭它们。空气中的汽油味被稀释,有人点起火,而元首站在窗后,一圈黯淡无光的纱网覆盖在他的脸上,元首,黑狗,他身后的国防灰,冯.博克把目光推进到他的脸上,地堡的空气干涸且浑浊,与他对峙的人眼睛里喷薄着怒气,灯泡摇晃着闪烁了一下,在鼓掌声中,有人一言不发的从狭窄的门口出去,只剩下金属点头驴,闹钟和元首。
这是紧急情况,费多尔.冯.博克意识到,但没有任何一个合适的代号命名,叁天前他被找来,首先在卫兵这里出示证件,元首地堡旁建立了一个野战医院,每当有炮火袭来,戴着青色头巾的护士就会躲进走廊,现在那里积累了数不胜数的炮弹碎片,冷的灯光沾在他的皮肤上,他踩到了一个酒瓶,里面有半瓶没喝完的白兰地,但外面宣传的册子没有漂进来,苏联人还没占领地堡,人为制造的真空环境把投降与悲观主义暂时隔绝在外。
他重新看了看元首地堡里的挂在墙上的钟表,它停滞在了叁点,被震在地下后,并没有人再去动它。
“您是开车过来的吗?”
费多尔.冯.博克当然不会以为他是来借汽油,他已经准备听到最坏的消息,元首和他的情妇可能已经自杀,但威廉.凯特尔摇头,他似乎都不再注意他说什么,他的脸和死人似的青白,他从另外还没坍塌的书架上取下地图,用桌上的铅笔规划了一条路线,仿佛是在米诺陶诺斯的迷宫中逃生,路线一路向上,避开吃人的怪物,避开难民,而后进入德奥边境。
“您能把元首带走。”威廉.凯特尔解释道,“我们这些人都做不到…太明显了。”
费多尔.冯.博克沉默了一下,但他没推脱。可以想像这一路的凶险,情况最坏也不过是他被枪决,元首被押解,但最后一个问题,他犹疑地问出口,你为什么要用女性人称?
很快他就得到了一个惊诧的答复,你在说什么梦话,他看着元首蹒跚走出,她走出地堡的脸白到可怜,费多尔.冯.博克认出了那双眼睛,蓝调的瞳孔,深发堆积在她的脸侧,露出不高但弧度很柔和的颧骨,所有人都对元首的变化熟视无睹,费多尔.冯.博克还以为自己被愚弄或者被糊弄,男变女,难道他才是这里唯一正常的人?或者…唯一不正常。
问题究竟出自哪里?
他不知道自己死了或者活着,死去的人已经有了容身之地,活下去的人却必须要找到自己的位置,他重新查看起证件,那确实是他自己的,费多尔.冯.博克,陆军元帅,他的手进入外套口袋,他摸到自己习惯用的烟盒,纸币在他手掌间沙沙作响,戒指戴在无名指上。
怎么说?那不是元首,费多尔.冯.博克以为自己这么说了,但他却依旧没有说出半句话。他记得元首在他面前垂下脖颈,记得他命令他不能后退一步,只冯.博克操心越多的地方,却越不能如愿,后来他记得自己给元首写信,写到1945年就不再写了,如果早知道…
谁反对阿道夫.希特勒,我就反对谁。
他想着这话的同时也像是说给自己听,随后费多尔.冯.博克维持住了一种静默的镇静,他手掌与她的那只手交握片刻,他们甚至给她找了个钢盔与不合身的大衣,他把那个钢盔从她头上取下,带她坐进车里,发动引擎的时候,给了她一瓶水,她背后那些人们的微笑十分惨淡,但很用力的抱她,她垂着眼睛,睫毛很长,但瞳仁里空空的,胸前的党章有些脏污。
蛾子的尸体逐渐没过冯.博克的靴面,费多尔.冯.博克清醒过来,他听见浴室里传来水声,“元首,你在里面吗?”没有回应,他才敲开卫生间的门,发现她坐在水里,浴缸里的水漫了出来,她周边死了一群白蛾,大衣下穿的是塔夫绸的睡裙,现在暴露出伶仃的脊椎。
他意识到她就是他。费多尔.冯.博克认出她自取灭亡的癫狂,溺水人的脸并不美,他的手掌划过她脖颈的时候,找不到那个遗失的喉结,一下,两下,他把住她的长发,觉得自己是在挤压一条装在塑料袋里的鱼,现在他是把手探入她的腹腔,指缝间里落下冰冷的水滴,他没感觉到她的心跳,于是再次重来,她太过单薄,承受不住冯.博克手上的力度,命薄如纸,他自己撰写的日记从他挤压她胸脯的视线里一页页飞速闪过,国家仍需要费多尔.冯.博克,元首仍需要费多尔.冯.博克。
他无从和人说起的那些模棱两可的答复,水流除却带走这些答案,还在带走她的体温。费多尔.冯.博克摁起她的下巴,他的虎口温度更低,紧扣她双腮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想,俯下身,双唇接触时有冷的吐息,肺部在抗议他呼出的每一口余温,仿佛是在冰缝里吐息,一旦她需要他,费多尔.冯.博克就能抛下那些有关结冰和泥泞的记忆,他和她的脸在涌动的水面上一时清晰,一时模糊,犯错总比什么事都不做要好,费多尔.冯.博克的鼻腔里有浓重的血味,但他重新听到了元首的心跳,过了许久,才不情愿地在一点点慢慢跳动,他于是松开她的嘴唇,从那个浴缸里站起。
他的呼吸在减弱,费多尔.冯.博克意识到现在是五月四号,已经进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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