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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交代完身后事便没了精神,再度陷入昏迷,又支撑了三日,驾崩归天,而这天恰巧也是先帝后与奉天皇帝罹难之日。有人说这是冥冥之中的定数,亦有人说是陛下对父母兄弟孝义深笃所致,病重荏苒半月,直到他们的忌日才撒手人寰。
陛下终究还是未能破除本朝历代皇帝年寿皆不过四十的传言,享年仅三十八岁。他在位二十余载,少年登基临危受命,平定永王之乱,力挽山河,这些年休养生息,虽未能恢复先帝时的昌盛繁荣,但也算国泰民安社稷稳固,在民间的声望还是很高的。陛下驾崩后,举国哀悼,整个七月里雷雨不断,比五六月的阴雨天有过之而无不及,百姓谓之曰天地亦不堪承受陛下仙去之痛而为之恸哭也。
天地能不能承受我不清楚,但如果雨继续这么下下去,黄河的河堤大概要承受不住了。这件事是虞重锐主导的,如果黄河此时决堤,不但京畿百姓流离蒙灾,他肯定也难辞其咎。
信王——他已于大行皇帝灵前即位,现在应该尊称陛下了,但我还是习惯原来的称谓——这段时间十分忙碌。除了大行皇帝的丧仪、将姑姑的棺椁从妃嫔墓穴迁入定陵与陛下合葬、抚慰百官昭告天下等,七月底国丧三十六日未过,洛阳尚自安然,下游的兖州先发了水患,数万人失去家园。
信王下旨开仓赈灾,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钱粮并未发放到位,还引起民愤动乱,灾民揭竿而起打劫州郡府库,占据了太守府和兖州城,自立为王。朝廷再派兵去平乱招安,敕令钦差彻查原委等等,一直到八月快结束时仍未平息。
信王虽忙于政务无暇分身,倒还记得对我的承诺,国丧一过,中秋第一次宫宴上便对宗亲们说,颍王——就是三皇子——与我年齿相差太多,八字不合,并非良配,不如解除婚约另觅佳偶。
褚昭仪死后,陛下命三皇子移至东宫见贤阁独自居住,由內侍宫嫔照料起居、太傅教导。三月里陛下卧病,三皇子与信王争权失败后,就一直闭门不出,说是被软禁也可以,我许久没有见过他了,上一次碰面还是陛下出殡。这半年来他长高了许多,人生大起大落,脱去了孩童稚气,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阴沉乖戾来。
他跟信王不同,自懂事起就是陛下最看重的皇子,褚昭仪一直把他当未来储君看待的,没有受过委屈。如今虽然失势,却并没有屋檐底下低头弯腰、委曲求全的自觉,闻言对信王冷笑道:“堂兄已经从我手里夺走了父皇的江山,就连他为我定下的婚事也要横加干涉、破坏抢夺吗?”
淑妃连忙跪下为他求情。信王将她扶起来时,我瞧见她暗暗剜了我一眼,在心里骂我祸水妖姬,先是蛊惑陛下,又缠上三皇子,如今更是新帝都被我迷惑,竟要跟自己的堂弟抢女人。
淑妃入宫有将近二十年了,代行皇后职责总领后宫庶务,怎会连这点事都看不清,难道他们争抢的是我吗?也或许她是看得清的,只是不忿这结果,总要找个人背锅发泄一下愤懑罢了。
信王命卫士将三皇子押回见贤阁禁足思过,一场团圆宴闹得不欢而散。
这个中秋于我而言本也不团圆。我想见的人,虞重锐、仲舒哥哥,都没有进宫赴宴,连祖父也告病在家未曾出席。
既然信王履行诺言,打算废止我和三皇子的婚约,是不是意味着我离自由身也不远了?最近两个月,我只有送陛下灵柩入邙山皇陵时出过一次宫,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
我很想念虞重锐,陛下的葬礼上我跟他远远照了个面,连话都没说上;我也想念仲舒哥哥,他的职位仍未恢复,不知现在过得怎样,跟家里的关系是缓和了还是依旧紧张;我还想念蓁娘,宁宁的案子已结案三个月,尘埃落定,她是否从悲伤阴霾中走出来了?我甚至还有点想念邓子射和凤鸢,邓子射应该已经回洛阳了,他这次去沅州可有收获?能让我明年安安心心地吃到凤鸢做的长寿面吗?
离开甘露殿回燕宁宫途中,永嘉公主追上了我。她希望我去向信王求情,放三皇子一条生路。
“当初叶护继任可汗,他的三个兄弟不服,在继位大典上与他公然叫板。叶护也是和信王一样,当场并未发怒,只斥责他们无礼,令士兵制服押下。但是当天夜里,这三人就被叶护杀了,其部属措手不及,第二天一早发现时为时已晚,只能降服归顺。”公主忧心忡忡地说,“新帝与颍王都是我的亲侄儿,他们怎么争夺江山皇位我管不了,我只希望父皇的子孙血脉不要再无辜折殒了,如今还活着的,每一个都能平安善终。”
我有些为难,对公主道:“今上陛下曾说过,不会对自己的骨肉手足下手。”
“这话是他监国掌权之后说的,还是皇兄在位、他委屈不得已时说的?永王还曾说过父皇是他最敬重的兄长,会终身对他誓死效忠呢。若说过的话都做得准,世人就不会将一诺千金视为难能可贵的美德了。”公主凝眉看着我,略一停顿后又问,“他还对你说过什么?”
公主慧眼如炬,光凭一句话就猜到信王对我有所允诺,她同时也在提醒我。如果信王反悔动了三皇子,他当然也能轻易撕毁和我的约定。
我想了想说:“陛下此刻想必还在前殿与群臣宴饮,稍后等宴席散了我再去找他吧。”
我派一名宫女回甘露殿找章三全,告诉他我有事求见信王,宴罢让这宫女回来通知我一声。
回到燕宁宫没过多久,宫女便回来了,但与她一同来的还有信王,章三全及一队宫人內侍随侍在侧。
“听说瑶妹妹有事找我,孤——哦不,朕就直接到燕宁宫来了,省得瑶妹妹受累再往前殿多跑一趟。”信王由两名小黄门一左一右扶着,脚步虚浮,嗓门语气也不似平时沉稳端肃。
章三全悄悄对我说:“陛下与群臣把酒尽欢,多饮了几杯。”
喝醉了?那我还能与他正经说事吗?
我让章三全先扶信王进殿,自己安排女婢去小厨房做一碗醒酒汤来。待汤做好端进殿去,信王竟不是在正殿端坐,而是进了厢房睡在卧榻上。
这里原是姑姑的寝居,室内照常洒扫布置,只是长期空置,少了些日常起居的生气,枕褥物什也不齐全。
我端着醒酒汤走进房内,章三全侍立在门边,没有上来接手,只说:“陛下不胜酒力,方才险些摔了一跤,奴婢斗胆将他扶到榻上休息,叨扰县主了。”
我把盘盏放在桌上,对宫人道:“既然陛下酒醉不醒,就让他在此处歇着吧,去添两床被褥来,你们几个留下帮着章公公好生伺候。待会儿陛下若醒了,就服侍他用这醒酒汤;若一直不醒,明晨再进。对了,若陛下有所吩咐,酒后之言不可当真,切勿擅自妄传,待他明日清醒之后再做定夺。”说罢再对章三全颔首:“有劳章公公,我先告退了。”
不顾章三全面露难色,我转身往外走,身后窸窸窣窣响起些动静,信王从榻上坐了起来,开口道:“把醒酒汤拿过来吧。”
我停下脚步,听见信王在章三全服侍下喝了醒酒汤,又对我说:“瑶妹妹不是有事要跟朕说吗?”
我回身走到榻前拜见,章三全端着空碗退下,出去时将房门一并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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