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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手握方向盘。黑夜里燃起一点火星,随即又熄灭了,那是他想起在街道上不准抽烟。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事,但一个月前的那一幕不停在他眼前闪回。
这一个月他不停想起他扭开门把手,冲进办公室时看到的情景。
黄铜色的女人人体横陈在地毯上。头颅。污黑油腻的油膏。汤锅。轻蔑鄙视的教务处同僚。下跪的年轻男人。那因为愤怒和无奈而通红的眼眶。然后是公共车站上,他着了魔似的体验到一种亲近感,想和他搭话,甚至有点幻想他会接受自己的好意‐‐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只把他当成个怪人,或者更糟,是专门来嘲讽他们的无聊者。
亚米特里有个妹妹‐‐有个妹妹是什么滋味?有个这样的妹妹?
在舰船上上班又是什么滋味?……说到底,他为什么这么关心一个偶尔看到的陌生人?这个人毕业于他工作的大学,可是这大学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更别提这个贫穷的机械师了。要说唯一可能的联系,也许就是阿特琳娜在汤锅中静静融进油脂的头颅。那个不幸的女孩子,遭遇着难以置信的痛苦,如果不是身份证件还有效,很难让人相信她还是活着的。也许她早就死了。
夜深人静。金属的建筑,整洁的新分子材料铺成的街道,整个街区在技术时代的星空下安眠。一切看上去高档而稳定,是中产阶级上层永不会被打扰的生活,无论在哪一个时代、哪一个地区都一样。这样的生活,不容别人插足,自然也容不下他这个不知属于何处的彷徨者。
而莱斯利?特兰巴契尔越发绝望地发现,他不能抑制地幻想机械师亚米特里的生活。不知为何,那种和贫民窟或公共汽车有关的生活令他着迷‐‐他妹妹的头颅也反复出现在眼前,也许只是因为印象太深刻了,他始终记得从一锅汤里捞起一只活人的头颅时的触感,尽管那是金属做的‐‐就像他越发不能控制鄙夷自己。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一切都令人嫌恶,这种事他平时本来不会想到,正因如此他才能压抑着度过这二十年余,但它就在那里,一旦这种想法如cháo水般倾泻而出,就不能控制。
他看了看手中的车钥匙,他的生活其实不是他的,而是他父亲的。
这辆车也是,这套公寓也是,什么都是。他想了想未来,也许哪一天他打开公寓的门,会发现有个女人躺在他床上,然后他爸就勒令他和这个他碰都没碰过的女人结婚。他越想越觉得这很有可能发生,很可能就在今夜,他推开门,然后‐‐
他越想越觉得有点恐怖,往后躺倒在座椅上,捂住额头,额头滚烫,他决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他今晚不回去了。
他没有想过如果不回去,他还能去哪里。
但做出这个决定后,他心下忽然感到轻松,又有一种不知未来何从的沉重。这就已经足够。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发动自己的车,消失在街道尽头未知的夜幕中。
第5章
亚米特里结束他这天第三班14标准时的工作,于晚八点回到家中。
卫星浅蓝色的大气尽头辉映着行将落下的恒星,他站在自家的院落里,院子里有一棵人造苹果树。树下堆了很多杂物,其中就有一把椅子,阿特琳娜就坐在上面‐‐静默在那里,像一幅超现实的油画。她圆形斑驳的头颅上还残留着一点黑色的油腻,膝盖上平放着一本小学生用的上世纪的练习簿,黄铜色的手指握着一支已经将近用完的铅笔。
她没有数据接口,也没有音讯设备。只有模糊的摄像头和麦克风接收周围贫穷的信息。每一天都是难耐的一天。更别提这里的一天是标准日的三倍长。
亚米特里走过去亲吻了她的脸颊,&ldo;我回来了。&rdo;邻家飘来油烟的气息,这里的一切就像倒退了几个世纪,因为地球来的移民总是像蚂蚁一样,勤奋地把自己故乡的气息播撒到银河的每一个角落。国籍和姓名被淡化了,剩下的只有一个宏大的背景‐‐地球移民。这个住宅区便是如此,联排的简易建筑和砖砌的前后院,傍晚飘来的烤牛肉的味道,院落里堆满的杂物,早出晚归的疲惫的工人们,其中包括像亚米特里这样的人,一天工作倒三班,每个班次十几个小时,当中休息一小时,再重拾精神,为了前途和眼前的生计而奋斗。
阿特琳娜在院子里起起坐坐,徘徊在杂物堆中,行动像一个不够灵活的机器人。她浑身的零件确实已经老化,以一个机器人的标准来说,几乎是垂暮老妪。但如果她还是人类的话,应该刚过18岁的生日。
亚米特里在厨房里给自己做简单的晚饭。压缩食品和从后院摘来的黄瓜。他的妹妹不需要吃饭,他们一起对坐在桌边,却只有一个孤独的盘子。天花板很低,各种管子中间昏黄却温暖的灯光垂下倾泻,肮脏窄小的玻璃窗上映出倒影。天已经开始黑了,这里的大气模拟出地球上那种蓝黄渐变的美丽黄昏,窗外偶尔听见自行车铃传来,一切就像人类还没有征服银河系之前那样使人留恋。
他吃完饭,陪阿特琳娜坐在庭院里,看她用练习簿写的句子。夜幕完全降临,然后他起身前往屋里,开始研究第二天的图纸。生在世上,工程技术部的人总是暗暗嫉妒搞信息开发的人员,因为他们的职业已经渐渐式微了。估计不出五年十年就可以被机器人完全期待。亚米特里正在考虑自学信息技术,明年开始逐渐接点写ai的活。这是他的未来规划之一。
十一点。亚米特里抬起酸痛的眼睛,他要去睡觉了。明天迎来新的一天,又是和过往相同的日子,但总会有些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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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他不用等了。因为改变就在今天晚上。
一阵突兀的敲院门声响起,然后又是几声门铃,好像门外那个人这才发现门边安装的小机器似的。阿特琳娜惶惑地放下扫帚想去应门,又回过头征询自己哥哥的意见。
亚米特里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头痛得好像自己走入了一个梦境的开口。他走进院子,看见院门外有一个比他更疲惫的身影。他一开始还没认出来那是谁,因为天太黑了,只有那人的脸和手是白糊糊一团,其它部分和黑夜一样黑。突然他反应过来,摇摇头,想把这个念头甩去。但这是不可能的,他想,这一定是在做梦,可是我到底是在做什么梦,才会梦到他?
这很奇怪,因为如果他是在做梦,就不应该把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的脸记得这么清楚,所以亚米特里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主任,衣着凌乱,浑身酒气,眼神迷离地依靠在他家门口的柱子上。
而他正在犹疑要不要放他进来(这个人是个疑似同性恋、阴沉的富人、有权有势的教务处主任,还喝醉了酒,不知遇到了什么袭击,衣服竟然肮脏邋遢成这样,但他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如果假设他知道自己的住址的话,但他是不可能知道自己住址的,所以说他是随便找了个人家敲门,但这不合理,他应该呆在他的市中心……)。
&ldo;亚米特里,&rdo;门外的人还在做梦似的低语,更给这幅景象添加了迷幻色彩,&ldo;我知道是你。&rdo;
&ldo;你想要什么?&rdo;亚米特里警觉地问,&ldo;你怎么了,要我帮忙报警吗?&rdo;
&ldo;不,&rdo;莱斯利的声音听上去比他本人要清醒,也许是因为他待在黑暗中,&ldo;但今晚……你能收留我吗?我无处可去。&rdo;这是实话。
&ldo;你……你怎么会没有别的地方去?等等,我跟你只见过一面,&rdo;亚米特里想起来,庆幸自己找回了一点理智,&ldo;你怎么会正好找到我的住处?&rdo;
&ldo;都说了,&rdo;莱斯利细声细气地说道,&ldo;没别的地方去,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就收留我一晚,我也曾帮过你一个忙,就看在那次的面子上。我以前可能冒犯过你,或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那不是有意的,我给你道歉‐‐好吧,如果你想借机羞辱我一顿的话也行,我就求求你了‐‐你看,我已经求你了。&rdo;
说这话的同时他不无受酒精驱使的作用,但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的喉咙里还是涌上一种委屈和悲酸,不是为了恳求一个地位比他低下的人,而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他就是这样,毫不夸张,没别的地方去,没有朋友,没有家人。
他还是回避了关键性问题,亚米特里想了想,也觉得无话可讲。他都低声下气到这份上了,这应该很少见,想到这里,他不知为何有一种奇异的痛快,就开了院门,但前跨一步,堵住门口,站在低垂着头、靠着坏掉的路灯柱的男人面前。
&ldo;为什么?&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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