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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清仍旧合着眼,声调沉而缓,也许是她在这屋里待得太久了,连说话的声音似乎也带着隐隐约约的沉闷阴寒之气:“贫尼早已是方外之人,不想再沾惹你们尘世上的纷争,以后,这等书信的事情也免了。叫你进来,就是让你带这句话给庄可为,你听清楚了就去罢。”
李拒听她这话,明白她这是将庄可为的书信都不曾拆看,不免有些着急,忙又躬身道:“还请缘清师父看一看家师的书信,若无要紧的事情,家师也不会贸然打扰您的清修。”
那一身灰布素衣的老尼姑仍旧是木雕泥塑一般,仿佛早已经化作了岁月的尘土,一句“你九离门的要紧事与我佛门有什么干系”,全听不出任何情绪,甚至听不出是不是个问句。
李拒正要再开口,不料一旁的风儿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哭道:“三位尼姑师父,求求你们别让我出家,我日后一定乖乖听我师父的话,再也不惹是生非,再也不给九离山招惹祸事了,只求你们救救我……”
三个尼姑似乎是都给这哭声一惊,几乎同时睁开眼,看着跟前这一个形容狼狈的瘦小女孩,看模样估摸也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缘清正要问话,那边吴天宝见风儿突然变卦,一时恼火上头,上前一把狠狠扯住风儿的头发,压着声音骂道:“你不是已经答应得好好的么?如今到了地方你还要反了天不成?别以为在这里我就揍不得你!”风儿吃疼,拼命想挣脱被扯住的头发,挣扎间露出满是伤痕的双臂。
缘清朝李拒道:“还不叫你的人住手?我这无相庵不是你九离门人撒野的地方。”她虽仍旧是面无表情,可声音已然带出明显的不快。左右两个尼姑一直未开口,此时也皱了眉,只冷冷盯着李拒等三人。
李拒赶紧低声喝住吴天宝,上前一步施礼道:“我师弟也是一时性急失了分寸,还求三位住持见谅。”偷眼见缘清的嘴角还是向下垂着,赶忙又道,“这女娃子是家师让我二人送来到宝庵出家修行的,她一贯的桀骜不驯,这一路上都闹腾得实在是不像话……”
他还没说完,缘清已然出言打断:“所以你二位少侠就将个小女娃娃打成这个样子?”说罢,便不再理会李拒,看风儿手肘手掌摔破的鳞鳞伤口仍在淌血,左半边脸颊仍带着红肿,一张苍白的小脸上又是泥又是血,给眼泪冲得一道一道的,额头上新刺的一个乌黑的佛字,周遭也青紫未消,不由得念了声“阿弥陀佛”,转朝风儿问道:“孩子,先别哭,你叫什么名字?”
风儿抽噎着抬起头,看缘清面容虽苍老干瘪,但还算得慈眉善目,犹豫了一下,怯怯答了句:“风儿。我师父叫我风儿。”
“不对!她……”李拒赶忙插话,谁料刚一开口,就被缘清冷声打断:“我没有问你!”李拒听这语气不善,也怕她朝自己翻脸,虽甚是不甘心,却也只得低头应了声:“是。”
缘清让李拒闭了嘴,又转朝风儿道:“你是庄可为的小徒弟?”
风儿摇摇头,抹着泪答道:“不是,我师父是九离山掌门,姓秦。”
缘清略略点点头,沉了沉,又问:“既然你师父是不肯再收留你,那你的爹娘呢?”
风儿闻听此言,又惹起心中难过,只狠命强忍着才没哭出声,吭哧了好一阵,方咬着嘴唇,抽抽噎噎地答道:“我……我爹不要我……我娘……没了……”
缘清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可怜可怜。”沉了沉,又问,“那——除了九离山,你还有何处可去投奔?”
风儿低下头去,抽噎的声音大了些,摇了摇头,只不住地抹眼泪,一张小花脸给抹得越发狼狈。
蒲团上的三个尼姑见状都不由得面露悲悯之色,左手一个身材微丰的尼姑叹息着开口问道:“想必是你淘气不服管教,或者是闯了祸事,你师父无处打发了你去,故此才要将你送来出家?”
风儿一下子哭出声来:“我再也不惹事了,我只想在我师父身边,我想留儿姐姐……”
缘清叹息一声,又连念了两声“阿弥陀佛”,摇头道:“原来是这么个缘故。”
李拒见这三个老尼姑不肯看师父写来的书信,只是一味听风儿扯谎,急忙插话道:“三位住持,这女娃子……”哪料他刚一起头,就给坐在右手的那个黑瘦尼姑大声喝斥住:“你住口!”李拒听庄可为说过,这缘休虽已经出家多年,可仍旧是爆炭一样的急火脾气,当下也不敢招惹,只好悻悻地闭了嘴,心里不住地暗暗叫苦。
缘清用眼角瞥了一眼,那黑瘦尼姑赶忙收敛了凶悍的表情,可仍旧狠狠斜了李拒一眼,只将手中的念珠捻得飞快。
左手的那尼姑看风儿哭得似有无限的委屈,心软之下,口气慈和地劝道:“风儿,别哭了,你手上的伤沾了眼泪要疼的。”
缘清看风儿抽噎得好了些,方又朝风儿问道:“你到底惹了什么祸事,让你师父要将你送来剃度出家?”
风儿刚略略止住些哭,一听这话登时又哭出声来:“我……我……我不要剃头出家,我师父和师叔祖都许了我不剃头的……”
缘清略略一沉吟,缓声道:“你小小年纪,想来也无非是调皮贪玩难于管教,你师父既然是一定要将你送来这里,又许了你戴发出家,恐怕是一来你无处投奔,二来也是要你收收性子——也罢,就先与你起一个法号‘幻空’罢,有没有慧根也是要看你的造化,不过读些佛经学些佛理总是好的。”转头朝一旁侍立的那个女尼吩咐道:“幻真,你这就带幻空去收拾下,给她换了衣裳,身上的伤处裹一裹,敷些药,你今日就不必去晚课了。”
见幻真扶着风儿出去后,缘清方朝着一旁的李拒和吴天宝道:“你两个回去罢,以后少来打搅。”
李拒眼见这三个木头尼姑全不把庄可为放在眼里,心中很是不忿,暗自咬了咬牙,提高了声音道:“三位住持既然无暇看家师的书信,李拒也不敢勉强,当年九离门许诺的事情,三位住持记不记得李拒也不敢问,但家师却是个一诺千金之人,今日费心费力将这女娃子送来宝庵听凭处置,便是已然兑现了一半……”
“什么兑现了一半?”左手那黑瘦尼姑已然按捺不住,瞪着眼睛问出了口。
李拒见得了手,愈发恭谨地继续说道:“这女娃子说她叫风儿,其实,她的真名唤做‘杨明玉’——她就是林芳伊和杨朝客生下的那个孽种!”
幻真提着一只盛满水的木桶,又一次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走进禅房,抬眼见风儿靠着炕边、瑟瑟倚墙而立,仍旧是自己方才出去时候的模样。幻真将水桶里的水倒进放在地上的一只陈旧木浴桶里,看看总算是够了大半桶水,返身自炕边的木箱中取出一套半旧的灰布素衣,轻轻放在风儿面前,如同念经一般地开了口:“住持命你更衣,你先穿我的罢,宽大些也没有办法。”
见风儿一动不动,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有些惊恐地死瞧着自己,半晌只嗫嚅了句:“你、你……”幻真木木然轻声说道:“你别瞧了,我跟你见过面,去年清明那日,在绛桃村,你是坐在村口桃树上的那个女娃娃。”
风儿见她说得平静,并不似那日的疯狂模样,一时倒有些无措,怯怯点了点头:“我……我不是香香,我叫风儿……”
她待还要说什么,幻真已然别转过头去,再开口时声音仍旧是木木的:“你如今叫‘幻空’,不要记错了。你这一身尘土实在腌臜,须得赶紧洗一洗,换了衣裳,一应俗家的物什都要赶紧丢出无相庵去。”“她说着话,已经手脚利落地又拿了手巾和伤药过来,“住持虽素来好性子,却戒法森严,你既来到无相庵,就须得守无相庵的规矩。”好一阵也没听得风儿答话,扭回头,见风儿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是落泪。没来由地又有些心软,幻真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去年见你,只怕比现在要胖出不少,看你如今的情形,想来这一年多,你在九离山也过得极是不好。”见风儿仍是不动,幻真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已经是来了无相庵,只要恪守出家人的本分,日子也还是过得下去的。无相庵里,个个都是苦人儿,人世险恶多苦,只有菩萨慈悲,幻空,这道理你日后自然就明白了。”
风儿犹豫着,瞧幻真一直带着愁苦的脸上现出些许慰藉之色,只得微微点点头,手却只是动了动,怎么也不肯去解衣带。
幻真见她手臂上伤痕宛然,叹了口气道:“你身上这许多伤处多有不便,还是我来帮你除了衣裳。”说罢上前便要替风儿解开衣带。风儿不肯,身子猛然向后一退,一下子将自己臀腿交界处上的一处伤口正撞在炕沿上,登时疼得“哎呦”一声,几乎一跳。
幻真听她痛呼,也吓了一跳,见风儿用手捂了身后,口中猛吸了几口冷气,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便猜想她身后也有伤处,又是轻轻一叹,上前给风儿脱下外衣,见她里面的白色中单上透出不少血痕,忍不住还是轻声问道:“这些伤都是庄可为那两个徒弟打的?”
风儿低着头摇了摇,抽噎着小声道:“我自己摔的。”
幻真给风儿解了中衣衣带,她里面并没穿肚兜,风儿忙用手捂住心口上的骇人伤疤,幻真其实已经瞧在眼里,脸色登时一变,颤声低低声音问道:“这……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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