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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股山风来势甚猛,在林间奔腾凄鸣,所过处碧草尽伏。映弦也立时起了身鸡皮疙瘩,眼前不由浮现那具肿胀污秽的尸体,以及衣角那朵素净醒目、与尸体形成荒诞对比的栀子花……山林遽然消失了郁郁葱葱的本貌,变成一座阴森可怖的墓园。而适才几道飞驰的白影,只在烟气氤氲的瀑布后惊艳了一瞬便铲迹销声。万木浴风而摇,仿佛受了冤的女鬼齐声呜咽……
映弦和小宁子哪还敢再多停留,对视一眼便发足疾奔。路旁的草木藤石幻影般倒退,远天白云乱游。林鸟受了惊,振翎四飞,峦间便响起嘲唽怪啼,一声声应和回荡,像是用一张鸣网将山头越收越紧。如此狼狈逃逸,总算是平安逃出了栖秀山。
坐在马车中,小宁子不停抹汗庆幸:“好险哪!你说咱们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这些……这些鬼大爷出游的时候去了那座瀑布。还好咱们运气不错,没被逮住,这可是祖宗积的福……”闭眼合什,嘴里念念有词:“爹、娘、祖宗们,孩儿多谢你们在天之灵保佑孩儿。回去一定给你们烧柱好香,虽然我也不知道你们是谁……”
映弦可就没感到什么好运气了,脑海已被一个巨大的问号占据:栖秀山上的白影到底是什么?会动,又不只一个……会不会是白猿之类的动物?可是我明明看到了一道白光很快贯穿了那片树林,猿猴的速度怎么能这么快?人就更不可能了。难不成这栖秀山真的有鬼?不禁又问小宁子:“栖秀山闹鬼的说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小宁子搔头道:“这时日真不好说。大概是永瑞十年?十一年?要不就更晚一些?不过怎么说也得有六七年了。”映弦奇道:“这么些年头,官府就没派人查过?”小宁子道:“谁知道呢。就拿咱们今天看到的来说吧,这栖秀山还真是个去不得的地儿。哪个当官的愿意触这个霉头啊。大家索性不去爬山不就得了。”映弦无语反驳,但觉此事另有隐情,一时也难理出个头绪,只好默然冥思。
行了半个多时辰,马车驶入西鉴城。空气变得浊重,车窗外涌起熟悉的喧哗声。映弦探出头,街市熙攘,人首攒动,鼓吹聒耳,仍是盛世气息。她却忽觉眼前的街道好似一条光艳的丝带,沾满随时可能被人捏死踩死的虫蚁。放下车帘重重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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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栖秀山返回公主府的数日,映弦一直被黎铸的尸体和山间怪影折磨,尤其想到黎夫人戚伤的面容,更是辗转难寐,自己却再无勇气去探访,也不知该不该进宫将黎铸被埋之事禀报大公主。忽然便有了无所适从、无枝可依的虚无感。反观小宁子,跟个没事人似的,归府后再也不提栖秀山之行,成天还是笑嘻嘻的。映弦油然生起一丝羡慕:该忘就忘,这本领还真不是每个人都有。仅这一点,小宁子也算是不简单了。
每日心事重重,与纪凌荒练剑自然难有长进。这一天,当纪凌荒第九次击落柔丝剑时,映弦懊恼地一坐:“罢了。”垂着头,死盯着草地不语。纪凌荒忽将柔丝剑递到她眼前,又故作无奈地摇头,映弦便赌气道:“我实在不是块练剑的料。”纪凌荒道:“如果以你最初的劲头练下去,这时早就学完入门剑法了。我看是你最近心事太多。”映弦心虚道:“心事……没有啊……”
纪凌荒目光如秋日晴云初汇,看得映弦脸微微一红。只听他问道:“真的没有?何不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呢?”映弦仍矢口否认,纪凌荒便道:“好吧。你不想说就罢了。不过你得知道,剑虽只是一件兵器,却需与人心志相合。如果持剑者心烦意乱,即使平时剑法练得再纯熟,到时也会发现兵器不听使唤。相反,要是心神凝一,普通的剑招也可能有很大的杀伤力。”映弦埋怨道:“可我练来练去就这么些基本剑法,连真正的一招半式都没学会。”
纪凌荒道:“学跑步之前把路走正了,才不至于反复摔跤。”映弦问:“那依你看,我现在的状态,怕是永远都跑不起来了?”纪凌荒颇是惊奇:“我这么说过么?其实,我打算从明天正式传你一套剑法,叫做‘沾衣剑法’。”映弦一跃而起:“真的?”纪凌荒道:“传你剑法不难。不过你得答应,从明天开始,不可再将那些烦心事窝在心里。要不就忘掉,要不就告诉我。总之,平心静气方可再使剑。”说罢将柔丝剑往她身前一送。映弦接过笑道:“好。”
从云隐苑归来,用过午饷,映弦整顿思绪,终究意识到,为了能潜心练剑,如今之计只能去找大公主,告知栖秀山所见,让她自己作出定夺了。午后阳光洒在柔丝剑上,映弦轻抚剑身,心跳加速:说到底这些都不关我的事儿,我干嘛这么拼死拼活,还又是查人、又是挖尸的。老老实实呆在二公主府里不挺好的么?最好以后也别进宫去见姐姐了,免得她又让我做这个做那个的。对,就这样。
心意已定,更衣准备进宫。这次不想再耗时费力,便牵了公主府的一匹红色骏马,跨镫而上,往宫城驶去。很快走出栖梧街,过了两个路口,转入一条小巷,却见前方伫立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袭淡黄色绣蝶浣花锦裙随风飘扬。那是兰裳。侧立于一间茶铺的屋檐下,却是在跟一个青年男子说话,又从怀里拿出一物递给那人。映弦惊奇地看着这一幕,经过兰裳时,连忙侧身躲避。等了等再回头,却发现两人都已消失。
映弦暗忖:也许兰裳只是跟朋友见面吧。我何必想这么多。管她呢。一路打马来到宫城广运门,停住,入宫,走到景阳斋,与司徒嫣在内室相见。元熙公主仍是气度高华,晏然自若却又暗藏凌厉,让人一靠近便生敬畏之情。只是这次映雪恰好不在,映弦便向司徒嫣尽述自己调查的经过,心说:我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
不料司徒嫣一言不发地听完,忽然起身向映弦施礼道:“映弦,你竟如此孤勇,冒这么大的风险,探清了黎铸失踪的真相。孤不知如何感谢你才是。”映弦一惊:“公主无需多礼。我只是尽力而为罢了。”司徒嫣叹道:“你可知朝廷再没有第二个人像你这样,肯为了黎铸而尽全力的。如果不是你,黎大人的下落恐怕永成不解之谜,而他的夫人怕是要心无着落地过完一辈子了。”映弦黯然道:“若是如此,还不如早一日知道死讯来得踏实呢。”
大公主眉间忽现一缕忧伤:“那种明明知道最终不过是个死,却还抱着一线希望,宁愿自欺欺人将自己蒙在鼓里的滋味……真算是人世间最惨烈的酷刑了。”映弦听得心口一痛,低头道:“公主也不必太为黎夫人哀伤。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真相的。”司徒嫣顿了顿,却问:“所以,你会继续调查,直到真相水落石出,是么?”映弦听见自己滞涩的声音:“这个自然。”
司徒嫣凤目微挑,嘴角牵起满意的微笑:“好。你刚才说你三个月前看到两个黑衣人在栖秀山埋了黎铸,口里还提到了韩公公。这事你怎么看?”
“嗯……韩公公到底是不是主使者,倒不能就此得出结论。只能说,他跟这桩谋杀有关系。”
“不错。”司徒嫣点头,“可是这两个黑衣人,他们为何要去栖秀山埋尸?”
“大概是埋到山里,就不会有人发现了吧。”
“可是想要毁尸灭迹有很多法子,何必要大费周章把尸体搬到这么远的地方埋掉?没道理啊。除非……”
映弦接口道:“除非人就是在栖秀山被杀掉的。也就是说先有人将黎铸劫持到栖秀山,然后在那里动手杀掉,就地埋尸。”
“嗯,这是最大的可能了。那现在问题就变成了,为何要劫持到栖秀山?”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敲门声。映弦受惊扭头,司徒嫣却说道:“进来吧。”一个青衫婢女端着一只白地酱釉大果盘姗姗进屋,盘里盛了水灵娇艳的蜜桃、滚圆晶莹的葡萄以及去皮切好的红沙瓤西瓜,芳香扑鼻。那婢女将果盘摆上桌又退了下去。
司徒嫣示意映弦继续说话,映弦便问:“我听说栖秀山这几年一直在闹鬼。不知公主对此有何看法?”司徒嫣不屑道:“这不过是愚氓之间谬种流传罢了。这世上哪会真有什么鬼怪?栖秀山以前倒是聚集了不少流寇,后来都被朝廷铲平了。你要说当时如果落下几个盗贼,在那里装神弄鬼倒还有可能。但假如是那样,朝廷也早就派人查出来了,岂容他们胡来。”
映弦想起与小宁子所见,一颗心直跳,说道:“事到如今,有一事不可不禀告公主。”
“说。”
“我去挖尸的时候,发现栖秀山一座瀑布后面有几道……有几道诡异的白光一闪而过。就像是一条条白蛇穿越了一片山林,但很快就不见了。我当时还以为山里真的有鬼。”
司徒嫣眉头微蹙:“还有这样的怪事。”
“是啊。我想了半天也不知这白光是什么东西。”
“不过,世上诡谲之事,表面看是鬼神所为,其实十之八九都是人搞出来的罢了。”
可是人如何能跑得这么快?即使练了绝佳的轻功也不可能啊。两人皆凝神沉思。
说了半天话,映弦口干舌燥,便拈着牙签吃了两小块西瓜。冰凉纯甜,如有清泉通喉,嗓子顿得舒润。再拾起盘中一串紫晶珠般的葡萄,摘下一颗丢入嘴里。一咬,皮脆肉软,酸甜汁液涌出。没嚼几下,突有所悟,又看了一眼盘里的葡萄,急忙转视司徒嫣——大公主也正投来目光,眉峰疏散,嘴角绽露疑惑消除的微笑;而她湛亮的眼眸里,正摇曳着一张惊喜的脸庞。
那是刚刚想出答案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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