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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玫香院回来的当晚,映弦睡了个好觉。就像是潜入了海底的水晶宫,周围是一片静谧空灵的波光,粼粼的,消散了数日以来的疲惫。她就在这幻流的安抚下沉沉睡去。若不是次日院外嬉笑愈吵,轰透了窗户,恐怕她会一直酣眠,到一个天荒地老的时刻。而当她苏醒出屋,看到阳光漫天金粉似的洒落在院中,万物因此闪烁除旧迎新的华辉时,她才意识到:今天就是除夕了。
公主府正门贴门神,立将军炭,檐楹插芝麻秸,室内则悬挂福神、鬼判、钟馗等画,床上又挂了金银八宝、西番经轮。公主府有家属的下人已各回老家过年,留在府里的都是无亲人可附的,却会在今晚随公主回宫。小宁子告诉她,除夕的清晨皇上升殿受贺,百官叩谒各自部属同僚,互相拜官年。王公贵族皆祭宗祠,悬挂画像等。至于黄昏后便是阖家团圆的时分,公主也要回宫与家人团聚。
映弦问:“公主不该回丞相家么?”小宁子道:“皇上女儿就这么三个,都是心头肉。再说驸马已殁,皇上怕公主睹物思人,又怕她寂寞,过年过节的,能召回宫就召回宫了。就吃晚宴,也不让做别的。”
映弦记起中秋时自己借故开溜,这次可不能再故伎重演。亦知今晚的重要,午膳后不久便开始打扮。本来丫鬟鸣玉顶替了晴烟的位置,专门服侍映弦,只是今番已回了老家,馨亭便过来帮忙,仔细为映弦梳了个流苏髻。髻间斜插云凤纹金簪,以卷草纹样作底,上刻如意云纹,凤栖云中,有振翅冲天之势。都是金丝累成,唯独凤眼是颗碧森森的孔雀石。发髻既挽,双肩又各垂下一绺乌发,飘飘荡荡的,缀耳的珍珠便更有了画龙点睛的意味。
接着是傅粉、施朱,画出两道远山翠眉,给十指涂上新鲜的蔻丹。再换上刚裁的棉襦裙,西番莲开在橘红色的底子上,飘光喷艳,一朵朵不间断,无言地缠绵。临镜一照,不再是年初那个好奇忐忑的少女,眉宇间已自凝上一丝沉着,模样却也更端艳了。馨亭凝视映弦,忽道:“姑娘这么一进宫,娘娘们怕觉有危机了吧。”映弦便啐道你胡说什么。
经过焦心的等待,黄昏终于来临。天空却又飘起了小雪,剪玉飞绵一般。从岳府回来的司徒素容装清丽如昔,霜色襦裙上绣水墨梅花,外罩浅紫玉兰斗篷,婷婷行过,如巫峰坠下的一丝云。在府内侍婢的簇拥下与映弦进了宫城,一路听着花炮不断,直奔寿慈宫。映弦已得知,太后上了年岁,每个佳节都是必过的,除夕更是重中之重,无他,儿孙绕膝而已。今年因太后病情加重,团圆宴便设在寿慈宫,一切从简,不备歌舞乐戏,也不邀请臣工。
寿慈宫门前是一片东西向的广场,从寿慈门而入,有高台甬道与正殿寿慈宫相通。院内东西两侧为廊庑,朝北直抵后寝殿的东西二房。寿慈宫居中,面阔七间,为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殿前月台上陈设四座鎏金铜香炉,东西两山设卡墙,各开垂花门,可通后院,占地面积实不小。公主府的下人进了宫便各司其职以及领赏,司徒素与映弦径去西暖阁问安。
见到太后前,映弦一直在琢磨她的模样。根据多方消息汇总,已大致了解其人其情。郁国太后姓束,单名一个佳节的佳字,刚过七旬。听说年轻时也算是个厉害角色,对新佑帝颇多牵制。在永瑞登基时上尊号为慈穆皇太后。做了太后虽不怎么过问朝政,但对后宫妃嫔管教苛刻,以致酿成瞿婉儿之祸。经此事,太后疑心更重,对周围防范愈紧,却也不知是否因此导致气郁心闷,病恙不断。到了晚年,心态倒是平和了,对宫里下人皆尽量宽大为怀,在孙辈面前更乐意展现出慈祖母的形象。
进了暖阁,赫然见到司徒嫣、司徒沁、映雪各自坐定。三人皆打扮得璀璨明艳,沉鱼落雁,很应今天的景。司徒嫣的衣服是银朱色,司徒沁是粉霞色,映雪则是蜜合色,都是红的变种,红出了不同情致,不同境界,绣的花纹倒是其次。大富大贵的牡丹,小打小闹的栀子,不雅不俗的海棠,此刻都漂浮在衣面,流动着若有若无的香味。但都是美的。
映弦跟随司徒素疾步而行,依葫芦画瓢地叩拜,抬起头终于见到了太后。眼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妪。半卧在铺着提花天鹅绒的黄花梨木阔榻上,绛紫大袖衣外罩对襟背子,以下是绀青长裙,夹金丝线绣成散点交错式如意云纹。头戴皂罗描金云龙滴珍珠抹额,脖子上挂一串翡翠珠子,颗颗滚圆,碧光莹莹,夺人眼球。只是再华贵的衣饰也无法抵挡岁月在身上无情地流逝。头发是蓬松的雪白,脸皮是布满皱纹的暗黄,眼窝陷了下去,有点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觉。神情疲倦慵懒,似乎是刚刚睡醒。“平身。”一开口,牙齿很稀疏,颤抖的声音泄露了人老后的力不从心以及被病痛摧残的无奈。
“素儿,大过年的,不要穿颜色太淡的衣服。多学学你姐姐。也不要老想着过去。”
“素儿遵命。”
“映弦,好久没看到你了。咳咳,你倒是越长越标志了。”
“多谢太后夸奖,这都是托您的洪福。”
接下来的环节便都是按部就班却又顺理成章的了。老祖母与住在宫外的孙女及其闺蜜叙旧,住在宫外的孙女及其闺蜜又与住在宫内的孙女及其闺蜜叙旧。老人家面前,都做足了温馨与感人。于是太后手一挥,便有宫女将新年的赏赐发放下来。映弦拿到的是一串白玉嵌红蓝宝石禁步。众人各自谢恩。
“皇祖母好。”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映弦扭头一看,正是司徒晖。他和袁巧音一起进屋,却率先飞奔到了太后怀中,喜得太后一个劲儿抚摸其头,欣慰说道:“晖儿来了。”身覆霞帔的宸妃走上前,毕恭毕敬地参拜,声音动听,姿态合宜。容服气质无一不妥帖,一副最佳媳妇舍我其谁的派头。当日菊园中的那份“媚”已不见了,那是给皇帝看的,现在是端庄与知礼,温柔与孝顺,如果必要,还会有恬退与隐忍。都说女人是善变的动物,巧音无愧此评。
媳妇儿又来了一个。疯媳妇儿,黄玉珍。她在宫女的搀扶下进屋,披一袭和身材并不相称的翠羽斗篷,裙上黄花翩联飞舞,头梳偏垂的堕马髻,发股中横贯两枝金凤簪,后插一朵点翠卷荷,额上勒着条珠子箍。她隔着太后老远便被宫女提醒参拜,原因映弦自然很清楚。疯了的黄玉珍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呆滞,动作僵硬,似乎只是在机械地执行任务。太后自也不会回以好脸色,何况此人的出现还牵动了心中另一番痛。太后以叹息声结束与黄贵妃的对望。
就在映弦奇怪连美人为何迟迟未到之际,永瑞皇帝却跟抱着皇四子司徒昊的连若萱联袂而至。永瑞一身明黄缂金绣龙吉服,光彩熠熠,只是刚与几个儿子结束了太庙祭祖活动,神情略显疲惫。众女纷纷参见。连美人将司徒昊交于一旁的宫女后便参见太后。太后似对两人同时抵达颇是诧异,却听连若萱道:“禀太后,妾来晚了,是因为忽然觉得不舒服,叫了御医就诊,所以有些耽搁。”太后问:“怎么,你生病了?”永瑞开口道:“御医刚刚禀告朕,若萱有喜了。”
在场者都发出轻呼,惊讶的开头,却有着欢喜的尾音。太后吃惊后亦是喜意盈眸:“好,好,果然是新春大吉。若萱,你很争气。”褪下左腕一只光泽莹润的玉镯,道:“这个你先拿着。等孩子生下了,本宫另有重赏。”连若萱接镯谢恩,带在腕上,红霞泛于两腮,艳丽赛过身穿的桃红斗纹百蝶穿花衫。
袁巧音这时走了过来,拉起连若萱的手,含笑道:“恭喜妹妹,又要当母亲了。赶快给皇上再生一个小皇子或者小公主,咱们家就更热闹了。”秋波一横,又对永瑞道:“妾恭喜皇上。”连若萱将手抽回,福了福道:“谢谢姐姐吉言。”
年轻,就是能生啊。映弦暗忖。
屋内洋溢祥和喜悦的气氛,映弦却在纳闷未见司徒曦。她怀疑司徒曦因伤势未愈无法入宫,不过要是这样,御医一定会闻风而动,也一定会知道他挡剑一事了。正在担心,门外一声宣报,司徒曦走进暖阁中。
出乎映弦的意料,司徒曦看上去面色红润,步履矫健,完全不像是受了剑伤。头戴翼善冠,清早朝贺时的冕服已换成绛色吉服,衣角随着健步走来时带起的微风轻轻扬动。腰间坠一副玉钩描金龙纹佩,玲珑作响,衬得其人似比平日更潇洒俊美。映弦两眼发直,心想他是怎么做到的。司徒曦到了屋中央,一甩衣袂,跪地拜道:“皇儿给皇祖母、父皇请安。见过各位娘娘。”声音却不同于平日的朗澈,略显低沉嘶哑。
太后示意平身,问道:“曦儿,嗓子怎么了?”
“昨日我染了风寒,不过已看过大夫,没什么要紧的。皇祖母不必担心。”
众人各自找了些话头来相问,司徒曦便一一回应,神情无害,话却不多,对司徒晖倒是十分关怀。听他说起最近在读四书,司徒曦便道:“我像你这么大时,最喜欢玩的是双陆,书是读不进去的。”话没说完,一个内监弓腰趋步而至,道:“禀皇上,禀太后,晚宴已经备好。请移驾延庆馆。”太后即从榻上颤巍巍地站起,道:“咱们这就去。”一旁的宫女连忙为其披上云肩,众人便簇拥着太后走出暖阁。司徒曦走在太后左侧,司徒晖在右侧,映弦跟在司徒素身后。自司徒曦进屋,一直没有机会跟映弦打招呼。此刻他的目光瞟过映弦,却几乎未作停留,很快便移开。映弦奇怪地想,他为何对自己这么冷淡?
众人沿着一路辉煌燃烧的朱红高烛而行,来到专供宴饮望月之用的寿慈宫延庆馆。登上楼,宴桌已摆好,一律金丝绣的桌围,灿灿华光流动,果馔蜜饯陈列其上,甘香触鼻。馆内高悬紫檀木镶金八角宫灯,灯光亮得像刀,与鎏金珐琅大火盆散发的热气混合,却又变成了舒展开来的温暖融明。花几与地上摆各色堂花,喜气盈盈地绽放,正应了壁上悬挂的对联:“承和月映瑶阶紫,禀德霞流宝宇红。”
一个身头戴梁冠、腰系玉带、身穿葫芦景补子蟒服的太监站于门口,见一行人进屋,伏地就拜:“臣恭迎皇上圣驾、太后懿驾,给各位娘娘和殿下请安。”永瑞颔首道:“阿谷起来吧。”映弦心想:阿谷?怎么又有个阿谷太监。敢自称臣,服色还如此高级。却听身旁的映雪轻声道:“这就是韩公公了。”映弦方知这是小名。
现在,阿谷——郁国司礼监掌印太监韩忞——站了起来,映弦在看清他模样的一刻心头却震了一下。阿谷大概四十多岁,脸庞轮廓棱角分明,斜飞的浓眉下是一对锃亮的三角眼,眸中深沉平静,鼻梁高挺,一股冷峻与坚毅凝于轻抿的薄唇上。虽说是个太监,却也委实是一个很有气质的太监。有气质的人通常都是喜欢有气质的人的,也难怪永瑞皇帝……
正胡思乱想着,几个年轻内监又引众人入座。寿慈宫主人虽是太后,晚宴首座却还是属于永瑞。太后与妃嫔坐于北,司徒昊年纪小,便理所当然被连若萱抱着,乌溜溜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司徒晖正要往东座走去,司徒曦却上前拦住:“晖弟坐在宸妃对面好了。我跟皇姐都是从宫外来,该在一起。”说罢便与司徒素坐到了东座。袁巧音道那哪使得,司徒曦说这样最好。总之就是不换。宸妃笑了笑,也就依了。
映弦却纳闷,他这么坚持不换座是为何?瞥向司徒曦,忽忆起他曾经讲述的一事,似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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