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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严管班的队列,扛着铁锨,背着抬筐,叫着一、二、三、四的响亮口号回窝了。在水渠工地上,只留下索泓一和他的影子。索泓一微微闭着眼睛,静待着夜幕降临后花脚蚊子的惩罚。他不后悔刚才的行为,却有点害怕妇女从这儿经过。这儿虽然比较荒凉,但堤下不远就是一条小路。如果他赤身露体地站在沟渠之内,将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存在;而他所站的地方,是一个制高点,小路上只要有过往行者,都会看见他这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原始动物。他忽然想到,进化的人类总是谪贬原始社会,那时候的人虽然没有现代的物质文明,却远比现代人纯真,就像他现在这样袒露着生命的一切似的。后来,出于御寒的目的,更出于怕丑的心理,老祖宗腰间开始围上兽皮,又进化成各种时装,不但遮盖了人的本来面目,而且矫饰了心灵……
堤下的小路上,当真有人走了过来。他完全能估计到,别人发现他时的惊讶表情,最好的办法不去看来者——不管他是干部还是就业人员,或者是囚徒以及劳教分子;只要女劳教队不从这儿经过就阿弥陀佛了。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声音就像饺子下锅,显得零乱而无章法。在劳改农场生活久了的人,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右派队走过来了。他很想睁开眼,看看昔日和他同窗的那些好友。还没容他启开眼帘,堤下的声音就飞到了堤上:
“喂!快看,那不是‘幸运儿’吗?”“他为啥光着身子站在那儿?”“是在表现男性的曲线美吧!”“哎——伟大的公民你怎么不说话?”“幸运儿”“伟大的公民”这两个称呼,像针尖麦芒戳进他的耳鼓,他心里一阵酸痛,两只紧闭着的眼睛立刻涌溢泪水。他不想让伙伴们看见眼泪,蠕动了一下手背想抹掉它,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手是无法动弹的。他扭动着脖颈,用肩头蹭着脸腮上淌下来的泪水,同时自己对自己下着严格的命令:索泓一,你不能哭,要是在这时候流眼泪,当初何必冒充男子汉呢!好奇心重的伙伴,顺着大堤的斜坡跑了上来,直到距离他二三米远的光景,才发现他不是向大自然展示一个男性的曲线——他是被麻绳捆在棚柱上的。
“你……”“你们不要解绳子,那是一根法绳!”索泓一向伙伴们示警。
“为什么?”“别问了,给我揪几把茅草来,塞在我必须遮挡的部位就行了。”索泓一请求。
茅草没有送来。有人到沟渠里拿来索泓一的衣裤,小褂斜披在他肩上,裤子蒙在他的腰胯之间,再把两条裤脚管打个结系在凉棚的木柱上。这就算是对索泓一最诚挚的帮助了,至于那根绳子,无一个右派敢于问津。多亏了这块遮羞布,因为右派的队伍过去之后,一群光着脚板的妇女就走过来了,她们是去稻田施肥的,有人提着化肥袋子,有的手里拿着脸盆;不知哪个眼尖的妇女,发现了他,一声尖叫过后,有人用手遮住眼睛,有的用脸盆挡住了自己的脸。
“缺德鬼!”“臭流氓!”“好像是那个变戏法的。”“别看了,谁看谁长眼疒丁!”在妇女的叫骂声中,索泓一只是像死人一样地听着,等女工班的脚步渐渐远去,他才睁开他那双眼睛。他定睛搜索着这群妇女的背影,生怕其中有李翠翠在内,他宁愿那群娘儿们把他看成畜牲,却不愿李翠翠眼皮子里沾上一粒灰尘。索泓一失望到了极点,因为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藕色小褂的人——那正是她。她走在人群最后,虽然没有回首张望,但显得步履蹒跚,显然她是看到他了。此地,此景,她如同又喝了一杯意想不到的精神苦酒吧?!索泓一记得,他初进严管班那几天,在出工的半路上,他曾遇到过她一次。她站在十字路口,貌似在等后边的女伴,实则专为在等候他,因为她有意扬了扬手中的草帽,草帽上用红墨水写着一个偌大的“走”字。当时队列中的同伙,只认为这个俊俏妇女在用草帽扇风,只有索泓一知道,她是在示意他离开这块受难的土地。他微微晃了晃头,李翠翠顿时蛾眉高挑,狠狠地在地上跺了跺脚。那些色迷瞪眼的成员,以为她是“呸”他们的,顿时收敛了轻佻的目光。索泓一却难过地垂下了头。
索泓一盼着落日早点下山,夜幕降临后他就会变成乌有,但苦于盛夏昼长夜短,那太阳迟迟不肯谢别天幕。好容易熬到天色昏黑,蚊子开始搔扰他这充满汗腥气味的身体,他手脚不能动弹,只能任凭这些东西在他身上吮血。为了转移浑身的骚痒,他尽量想些有意思的事情,用精神来抑制痒痛,想来想去,有意思的事情不多。童年的摇篮虽然令人回味,但距离自己十分遥远;抗美援朝时跳进江水抢救那个女文工队员的往事,固然激起他的兴奋,但在他整个生命中只像一道流星之光;对了,在市内在文工团里,苏雪这个姑娘值得回忆,她透明得像白雪凝成的冰,但因为她太透明了,留给索泓一咀嚼的东西反而显得很少;只有当他想到了在石灰窑的那个晚上,他的思绪才掀起狂澜:“雁娘”不就是她自己的投影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也许只有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才把它信奉为生活罗盘。塞外的狂风吼叫之夜,他不情愿地奉献给她两个窝头几块鬼子姜,至使她蔡绕于怀至今念念不忘……
夏夜的热风吹了过来,索泓一那只眼睛盈出了泪滴。他喜欢这阵风,风可以驱散聚拢在他周围的蚊子。风声中传来电铃的声响,那是大墙里的犯人开始学习的讯号;风声中传来了堤下行人的脚步声,他不再害怕这种声音,因为没有人会看到他的存在。他是一株衰草,他是一块淤泥,他是荒原上一株不吐花的芦苇,他是被砍掉了枝条的一根树桩。没有人会注意他,他也不需要别人的注意,只有一钩弯月和满天星斗对他眨着眼睛。
它们像对待人世间的万物一样,给予他应占有的一线柔光……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索泓一终于分辨出来:这不是个过路的夜行者,而是沿着渠堤的斜坡,弓身向凉棚走来的人。是杨绪?他的行动总是伴随着马蹄声的,他不奢望杨绪对他施舍善心;是夜班沿着渠堤去稻田放水的人员?可是来者肩上没扛改畦口的铁锨。
忽然,一个念头闯入心扉,难道是她来了?索泓一顿时睁大了眼睛。
正是她。
在离凉棚几米远的堤捻上,她停住了脚步。
“你回去。”索泓一难为情地低头看了看遮羞布。
“…………”
“你不该来这儿!”索泓一再次提醒她。
她依然沉默无声。
“我在赤着身子!”索泓一急切地告诫她。
“俺是过来人了,俺不怕!”李翠翠嘴上这么说,可是并没有移动脚步。她显得有些踌躇,站在堤上对他说:“俺原来不想来,刚才场部有线广播喇叭广播,说你侮辱了干部。俺一想,一定是那个姓杨的给你小鞋穿了,俺猜想不会让你一个人在河堤上罚站,一定是给你上绳了!”“郑队长知道你来这儿吗?”“他去东北伊春接逃号去了。你记得有个喂马的‘头人’叫刘鹏的吗?”索泓一心里蓦地一跳:“他被抓住了?”“他在林区当了几个月的黑户伐木工,被当地公安机关查获了!”“他已经是解教释放的就业人员了!怎么……”“你不也是解除教养摘了右派帽儿的人了吗?”索泓一哑了。
李翠翠两步迈过来,绕到索泓一的背后,动手解着木柱上的绳扣。她边解边说:
“老郑对那‘头人’印象不坏,可这是他的职业,你要当真跑了,他也要下令抓你!”“你别解?!”“为啥?”“我愿意在这儿接受惩罚!”“你愿意俺可不愿意,俺看着心里难受。”“眼不见为净。你还是走吧!”李翠翠把解开的麻绳往地下一扔,背过身去说道:“抖落抖落胳膊踢踢腿,省得哪儿淤着血。把裤子快蹬上,俺嫌你这样太寒碜。”多亏那个带班班长积德,绳套捆得不算太紧,索泓一稍稍活动一下,胳膊大腿就恢复了知觉。他匆忙地穿上那条汗渍斑斑的短裤后,才感到浑身痒痛难耐。他蹲下身子,拼命挠着自己的双腿。李翠翠从背后助阵,用尖尖的指甲抓挠着他的后背说:“要是还不解痒,你就像卸了车的骡马那样,躺在堤坡上打个滚吧。浑身裹上泥巴,蚊子就难下嘴再叮你了!”说着,她从兜里掏手电筒,朝地上照了照。“这儿地挺平,没有草裸子蒺藜狗扎你。”“我不痒了。”“浑身这么多大包,咋会不痒哩!”“我不习惯!”索泓一袒露了心声。
“俺看你们这些喝多了墨水的人,就是有一股子酸气。”李翠翠说,“真驴儿都当了好几年了,还怕当一会子假驴儿?”“我干不来!”“俺真想骂你几句,可那管个啥用,又把你骂不出农场去。”她叹了口气,狠狠地在索泓一后背挠了一阵,直到挠破了皮肉才罢手。她走到堤边,提过来一个柳条篮子,往索泓一眼前一放,“饿死鬼,吃吧!”索泓一借着她手电筒的光亮看了看,篮儿里有几张玉米面贴饼子,两块咸菜疙瘩和一个空碗。李翠翠说:“俺在篮里装了一碗鸡蛋汤,夜路难走,撒了个净光,要渴我给你去灌渠舀碗水去!”“用不着!用不着!”索泓一边说边抓起饼子往嘴里填。他饿急了,挖土方的活儿最容易饥人,特别是和这群剃着光葫芦头的亡命徒干活,索泓一全力以赴还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从渠心往大堤上挑的泥兜,装泥人用锨拍了又拍,直到拍成一个小山头,才允许他挑走。杨绪对这些光葫芦头有过关照:索泓一是个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的臭知识分子,要给他肩膀上增加分量,才能叫他脱胎换骨。因此,索泓一一个下午就挑折了两条扁担,两个肩膀连同后脖梗子,被磨得血迹斑斑。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一趟趟从渠心把泥兜挑到堤上,冲闯着劳动上的鬼门关。此刻,他肩上解除了沉重的负荷,身上剥掉了捆绑的绳索,大口大口地吞噬着李翠翠送来的食物,不禁潸然泪落……
李翠翠看到这般情景,声音也变了调儿:
“别……别……哭!”“没哭。”“俺看见你泪花都掉在饼子上了。哎!这事儿想前想后都怨俺。”李翠翠机械地摇晃着索泓一的小褂,为他轰着嗡嗡叫的蚊子,叹着气说,“当初,俺要是不在石灰窑跳车,碰不上你这‘白无常’,也许不会在矿山落脚。俺要是役在矿山落脚,你那顶右派帽儿也被风吹不掉,也许这时候还顶在你脑瓜上和右派们一块生活哩!俺和老郑是一片苦心,倒结了个苦果子!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索泓一再也咽不下去玉米饼子了,他说:“这怎么能怨你们呢,都怨我手里的画笔。
当初,戴上帽子送劳教怨它,现在遭罪还是怨它。我要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就免灾免祸了!”“你要是那号人,俺就是拿这篮饼子去喂猪,也不会给你挎到这儿来。”李翠翠抱怨地说,“这儿的猪多的是,只会吃喝拉撒睡。”“难保我几年后不会退化成一只四肢发达的猪。”索泓一悲悯地自语着。
“俺早就对你说过了:离开这儿!”李翠翠高声地说。
“走?”索泓一仰起了头。只有在今天,这个怕人的字眼,才唤起了他内心的回声,“往哪儿走!”“俺早就对你说过,哪儿的黄土都埋人!”“刘鹏不是又被押送回来了吗?”索泓一犹豫地问道。
“该他倒霉”。
“…………”“别三心二意的了,你要是胆子小,俺送你到银钟河。”索泓一站了起来,匆匆穿上褂子,李翠翠把篮里剩下的玉面饼子,塞进他的衣兜,打开电棒,寻找下堤的小路。索泓一走了两步突然停住说:“翠翠,我……我……我……
我不想走了!”李翠翠厉声问道:“咋了?”“我想再等一段时间,对摘帽右派的政策也许会落实下来的!”索泓一惶惑地低声说。
李翠翠咬牙切齿地说:“好!那俺再把你捆上!”她不由分说地把索泓一拉到凉棚立柱旁,用绳子在他身上绕了三圈,突然把麻绳一扔,怨声怨声地骂道:“你自个捆自个儿吧!俺不愿意再碰你身子一下!”说着,她气忿地把柳篮用力一掷,柳篮飞进了堤下芦苇塘,扭身朝堤下走去。走到堤下,她又折身回来,掏出索泓一口袋里的饼子,抛进了沟心的烂泥中。她把手哆哆嗦嗦地伸进自己小褂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个纸包来;她打开纸包,抖出几张钞票,嘴唇也哆哆嗦嗦地说:“瞅,这是俺苦苦地攒下的三十八块钱,给你装来打车票用的,你倒缩了脖儿了。要是骨头这么软,何必跟那姓杨的装好汉?!”“我是个矛盾体。总是陷入矛盾之中,你骂我吧!”索泓一木然地说。
“走不走在你了。在矿山那条河沟子里,你曾经想塞给俺打车票的钱,叫我到别处去盲流;今天俺把这钱留给你,算俺最后的一点心意。今后,俺俩在农场,是两旁路人。
你就在这儿挨蚊子叮吧!叮死你,也没人给你来收尸!”李翠翠一边诅咒索泓一,一边抹眼泪,说到后来她竟然哽咽起来,把钱塞进索泓一的口袋,就向堤下跑去。
“翠翠!”索泓一喊着。
她没有回答,不一会儿,身影儿就被夜幕遮盖住了。
索泓一茫茫然不知所措。他不知该怎么处理眼前的问题,绳子已解掉了,衣裳穿在了身上,自己走回严管班,没有接到这个命令;继续留在这儿?那还有什么实际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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