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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了火车,又坐汽车。恨不能一下子就飞回到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小山村里。他还清晰地记得门口长了两棵榆树的小房子。他赶回村里时正是下午。小村里很静,他又看到了村头那两棵老榆树。树下的房子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两间小房了,而是三间。看模样,盖起的时问不很长。他不敢贸然走进去,在门前徘徊了好久。他透过窗口向里望,看见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女人坐在床上补衣裳。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女人,虽然老了,可他一眼仍能认出她来。一时间,酸甜苦辣,一古脑从他心里翻腾出来。他的眼前模糊了,半晌,他才艰难地一步步走过去。当他站在女人面前时,女人刚开始把他当成过路讨水喝的了。女人说:&ldo;水井里有,自己打吧。&rdo;他没动,立在她面前看见了她头顶花杂的头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泪水便涌了出来。女人这才抬起头,怔了半晌,然后惊呼一声,扔下手里的衣服,站在他的面前。转瞬,女人的泪水汹涌地流出来。久久,他首先开口说:&ldo;我来看看儿子。&rdo;女人一下子扑在了床上。女人边哭边诉说这些年关于他的传闻。从女人的嘴里,他才知道,家乡流传着有关他的诸种传说。有人说,他是美国人派回来的特务,让政府抓住了,又有人说他在坐牢……这么多年了,女人怕孩子知道这事,影响这个家庭,一直没有告诉孩子真相。孩子现在已经不姓肖了,早就改成了现在男人的姓。孩子不知道他这个亲生父亲。女人说完这话时,一下子跪在了他的脚下,哀求着说:&ldo;你千万别见孩子,孩子还年轻,他还有前途哇‐‐你不能连累他呀‐‐&rdo;女人说到这,他什么都明白了。有些事是他早就料到的。可他听完女人的话,一下子还是木然地立在那里。他想,我不应该回来,自己已经是多余的人了。这次,他没有流泪。他在出门时,拿出了身上全部积蓄,只留出自己返回的车票钱。把剩下的钱塞到女人手里,女人不要那钱,他哽咽着说:&ldo;孩子我没养他一天,这钱……&rdo;说到这声音就颤抖了。女人的声音也不成了调:&ldo;这么多年,你也不易‐‐&rdo;停了停女人又说:&ldo;等你不行那天,来个信。让儿子在十字路口……烧些纸……也算是个缘分。&rdo;他听了女人的话,仰天长叹一声。他走出门的时候,女人又追出来说:&ldo;孩子要放学了,要不,你远远地看上他一眼再走?&rdo;他很感激女人的这句话,于是冲女人点点头。他走出院子,坐在村头路旁的一块石头上。果然,不一会儿,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手臂上戴着印有红卫兵字样的袖章出现在院子里。女人迎出来,很响亮地喊一声:&ldo;大宝‐‐&rdo;他听到了那一声喊,知道这一声是在告诉自己,这就是儿子。他抹了两把涌到脸上的泪,终于看清了儿子的面孔。儿子和自己年轻时长得一样,比自己那时高些,也胖一些。他真想大声叫一声:&ldo;儿子!&rdo;可他不能,他控制着自己。女人最后向他这里望了一眼,就牵着儿子的手进屋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蹲到路旁的沟里,手捂着嘴呜咽着哭了起来。
他已记不清后来怎么坐汽车、又怎么坐火车回来的。回来后,他就大病了一场。一连在床上昏睡了几天。病好后,他一下子就老了,头发白了一半。他愈发地思念儿子。他再想儿子时,具体了,形象了,也生动了。他开始恨自己,恨自己怎么没有在那次战斗中死去。如果死了,也许儿子会记着自己,记着有这么一个父亲。可现在儿子竟连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肖党自从老家回来,很少再走出他那间小屋。孙科在一天晚饭后摸黑来到他的小屋,两个人黑着灯在屋里坐着。孙科什么也没问,他什么也没说。最后孙科要走了,黑暗中,孙科抓住肖党的手握了一下。瞬间,他觉得孙科是完全理解他的,就为了这,他差一点流出泪来。孙科走到门外时,在黑暗里叹了一声。他又想,孙科也不容易。
孙科当上军长后,就搬进了一幢小楼。小楼在办公楼的东侧,进出那栋小楼都要经过军部的门岗。从此,肖党很少再见到兰花和她的儿子。偶尔的,兰花会从小楼里走出来,到他们五团的院里转一转。兰花的儿子已经大了,再也用不着兰花带了。他看到兰花时,才发现兰花是真的老了。兰花的头发也已经花白了,脸色一如既往地苍白着,没有一点血色。兰花的目光仍然痴迷。走在路上的兰花,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什么地方,嘴里叨叨着只有她自己明白的话。有几次,兰花从他身旁走过,都没认出他来。只有一次,兰花望了他一眼,他立在那里,等着兰花对自己说点什么。兰花却什么也没说,眼里涌出两滴泪,在眼角凝着。他想,兰花一定是认出自己了,他等待着兰花说点什么。兰花还是什么也没说,走了。
眼瞅着一个稚气的孩子长成了青年,眼瞅着一个中年人说老就老了。
兰花的儿子已经长得和孙科差不多高了,高中快毕业,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有时在傍晚的时候,孙科和儿子一起从那栋小楼里走出来,到院外散散步。孙科看到肖党独自坐在小屋前时,便走过来,儿子就加入到几个玩球的兵之中。孙科不说什么,在肖党身旁默默地坐一会儿。目光却一刻也不离开儿子。肖党羡慕地望着这一切。孙科懂得肖党的心,便说:&ldo;等咱们老了,不能动了,就让这孩子来孝敬咱们。&rdo;孙科的目光很温暖地包围着正在和兵们玩球的儿子。孙科这么说时,他的眼睛就潮了。喉咙里咕咕响一阵,孙科又说:&ldo;这孩子你没少操心,我的孩子,也是你的。&rdo;肖党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孙科又坐一会儿就立起身,和儿子亲亲热热地走了。肖党心里就说:&ldo;多好啊,他们。&rdo;于是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大了,也会娶妻生子的。这个世界上就会有肖党的骨血在一代代流传下去。这么一想,心里就多了几丝安慰。孤寂的日子就有了份内容。于是,日子就年复一年地过去了。从来没有人给他写过信,有一天他却收到了一封信。送信的战士把信送到他的手上,他仍不相信这是自己的信。他撕开信,才知道信是黄群来的。黄群走后,他便再也没得到过黄群的音讯。他的双手颤抖着,黄群在信上说:他回到老家以后一切都好,现在农村实行责任制了,老都老了,全乡的人却推荐他当了乡长……最后还说,现在仍然自己过,就是非常想念肖党,并让肖党什么时候去他那里看一看,并代表全乡人欢迎他去落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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