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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弦见司徒素匆匆离去,心一沉,食欲也散了,吃了几夹“春雨银针”就搁筷而出,一头扎进卧室。取来案上瑶琴,随意抹挑打摘便是一带轻烟寒流,却始终未成曲调。正在长吁短叹,忽见窗外幽幽停着一个白影,正是司徒素。映弦忙开了门,司徒素说道御医很快要上府诊治,叮嘱她勿将吴过之事透露。映弦松了口气:“公主放心。我什么都会不说。我只是担心你不再理我了呢。”说罢便叫上晴烟,跟随司徒素前往有无堂等候。
御医苍芷明临时被小玄子从太医院请到公主府,一路没问出个名堂,心里颇忐忑。踏进有无堂,见到端坐的司徒素便屈膝参见,又起身与映弦打招呼。映弦见他五十几岁,眉须花白,鼻头却是红红的,丰颊阔口,身上散发苦艾艾的药材味,暗忖:他一生下来他爹就决定让他行医么?否则为何取了这么个名字。
苍芷明示意映弦坐稳了,细察其气色,注意到左额角处一道新疤,问道:“姑娘额上是如何受的伤?现在觉得怎么样?”映弦伸手一摸,自己也想不明白,便答道:“可能是不小心摔伤,早就不疼了。可我的问题不在于这处小伤,却是忘记了以前发生的事。”
“忘了以前发生的事?从什么时候开始?”
“昨天一早,我刚刚醒来便什么都忘了,觉得这里一切都很陌生。许多事是公主提醒我才明白的。”
“那你的伤也是昨日弄出来的?”
“也不记得了。”
苍芷明皱起两道夹霜的长眉:“身上还有哪些不舒服?”
“好像也没有不自在的地方,就是整晚上睡不着觉,似乎昨天清晨还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哦,饮食如何?”
“唉,对这些个青菜……我实在是提不起胃口。”
苍芷明让映弦伸出舌头,查看其舌苔,“嗯”了一声。映弦又主动伸出左手让苍芷明把脉。晴烟见状便说要回房取丝线。映弦奇道:“为何取丝线?”晴烟答道:“男女授受不亲,御医都会悬丝诊脉。”映弦甚觉滑稽:“只是把脉而已,何必这么多规矩?再说悬丝诊脉这事儿也太玄了,公主你真的信么?”司徒素淡淡应道:“既是宫里的规矩,自会有它的道理。”映弦道:“我倒认为,那传说中御医给宫中女眷悬丝诊脉,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御医定会提前找太监宫女什么的打听病情,再结合所见所闻,做出诊断,对不?”苍芷明惊讶相视,嗫嚅道:“姑娘是从哪里听到的。”映弦道:“苍大夫,我不是皇帝的贵妃,你不必这么多讲究。你还是直接给我号脉算了,别耽误了时辰。”
苍芷明迟疑看了一眼司徒素,见她并不反对,便如释重负地从包里拿出一只绞胎孔雀尾纹脉枕,让映弦将左腕放在脉枕上。坐定后伸出右手中间三指,搭在映弦左腕寸口处,分定于寸关尺三部,感触按压一阵,又逐指单按。之后换了左手三指为映弦的右腕探脉,陷入沉思。忽问:“姑娘说忘了以前发生的事,那你还记得什么?”映弦苦笑道:“我连自己的身世都记不太清了。”
“哦?那你认为自己是谁?”
“我是谁?”映弦一愣,“我是商映弦啊……嗯,不对,奇怪……”
“什么奇怪?”
“你这么一问,我好像觉得自己又是另外一个人,可是没道理啊。”
“可否说来听听?”
映弦忽然站了起来,缓缓自语:“我是商映弦么?我真的是商映弦么?你们所有人都说我是映弦,可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又是另外一个人?好像不属于这里,好像属于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的地方……”
司徒素盯着映弦恍惚的脸庞,黯然道:“难道他的死对你的打击这么大么?”苍芷明立即转头询问:“公主,是谁过世了么?”司徒素只好说道:“映弦的一个至交好友前几日病逝。她也是刚刚知道。”苍芷明颔首:“这便难怪了。亲朋好友的离世,倒可能诱发这病。”
“究竟什么病?”
苍芷明低声道:“我见映弦姑娘舌苔少而红,脉象是左关浮数,左尺微细,这是肝肾两虚之征。她又说夜里无法入寐、还认为自己不是自己。我怀疑……”
“怀疑什么?苍御医但说无妨。”
“映弦姑娘可能是患了离魂症,故而以为自己是两个人。”
此话一出,晴烟当即惊呼。映弦也听到苍芷明的诊断之语,却见晴烟满脸恐惧,便问:“怎么了?”晴烟颤声道:“我听老人说,患了离魂症的人本已死去,被法师以‘借尸还魂术’招来游魂,新魂与这尸体中留存的魂魄不合,却都住在那具身体里。结果那人复活,便有了两种性子。姑娘……你……你……”战栗着扶桌后退。司徒素想起映弦说自己被追杀一事,也不禁悚然。映弦却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都是迷信。人死了怎么可能再活?”
苍芷明响亮咳了一声以正视听:“晴烟姑娘所言,不过是些巫医神婆的鬼话,不足为信。请各位不必担心。但映弦姑娘确实是因肝肾两虚,才致邪气入侵,患了这离魂之症。目前看来需要安神养心、补盈气血才是。姑娘,我先给你开一剂合魂丹,你且试试。”说罢借来笔墨开了一张方子。映弦一把抢过,见上面写着:“熟地二两,炒枣仁二两,巴戟天二两,人参五钱,莲子心五钱,茯神三钱。水煎服,每日一剂,日服两次。”心里直发怵:以后每天得喝这劳什子了,估计味道好不到哪儿去。
苍芷明嘱咐道:“姑娘平日饮食,注意温和滋补,少吃辛燥油腻之物。”司徒素道:“有劳了。不过映弦这怪病你先别跟人提。”苍芷明一口承应。司徒素便命小玄子送他回太医院,顺便去药房抓药。映弦却转而请求司徒素:“公主,离魂症是什么我不清楚。不过我想去城里走走。也许外出散心能让我想起过去的事。”司徒素忖了忖,说道:“也好。那你跟蕙衣、小宁子一块出去,我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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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小宁子全名叫做宁东连,二十出头,不高不壮的身板,皮肤微黑,却是天庭饱满,眉清目秀,一对眸子骨碌碌地转,机灵劲儿掩也掩不住。当下笑嘻嘻地领着映弦往公主府的大门走去,路上却听见西南院里飘出弦乐之声。映弦问:“这是谁在奏乐?”小宁子答道:“姑娘,这是乐师楚沙白。他在公主府的时候都领着徒弟习奏曲子。公主什么时候想听,或者想学琴,就会去西南院。”
映弦示意蕙衣和小宁子停步,竖耳听了一阵。合奏方毕,休歇片刻,琴声又起。颗颗音露酝酿了恋荷的银泪,沿叶缘滑落入池,在同碧水融合的一瞬,以自身的破碎换得灵光的沁溢。映弦心神一荡,痴想:这琴音好美,却不知抚琴之人长什么样。蕙衣奇道:“楚先生琴艺超群,可姑娘又不是没听过。”
呵呵,忘了。都忘了。包括这仙乐飘飘。映弦收回心神,说道:“我们走吧。”
三人步出大门,站在了栖梧街上。天空许是秉承了海的梦想又僭越了湖的身份,才赚得这异乎寻常的湛蓝与清澈。头顶云事阑珊,将秘算诉与丝丝不绝的春风。映弦精神一振,迫不及待地问:“咱们去哪儿?”小宁子眨眨眼:“当然是去好看又好玩的地方了。”
映弦跟随二人边走边问。小宁子对西鉴的地理掌故了熟于心,一路谈笑风生,映弦便对这京都布局有了初步印象。全城按中轴对称分为宫城、皇城、外城三部分。宫城位于城中偏北处,分前廷与后宫。前廷是皇帝举行庆典、处理朝政的场所,后宫则是皇帝与后妃生活起居之地。宫城以南为皇城,设有皇家庙宇、苑囿、作坊、仓库以及形形色色的衙署。不许布衣居住,内务人员也需凭腰牌出入。东南西南一带建有王公贵族的住宅,文嗣公主府便坐落在皇城西南角。
出了皇城即是外城,向三方延伸,开八城门,一带江流横贯东西,名为“沐阳江”。城内街道纵横,廛舍民坊星罗棋布。又辟了东南西北四市,商贾如云,百货渊渟泽汇,妙象与诈术交现。映弦此时随着小宁子和蕙衣二人去往那最热闹的东市,也叫做“如意市”。尚未进入,耳边喧潮便一波波涌来。那充溢市井气息的神奇声响,似屯雷滚滚难挡,又流荡玉燕新莺的啼语,宣告春神回归大地。而当熙攘的街市在映弦眼底铺展开来时,一股奇异的感觉也逐渐升拔,令她分不清自己仍是身陷梦乡呢,还是确实不过一缕离散的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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