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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华马车来去如风,映弦也并不记挂在心,不多时话头又重新粘在了西鉴的风土特产上。闲聊间已进出好些店铺,一律只看不买。在一家名为“余霞绮”的丝绸铺里,见到各色丝绸绣着斑斓纹样垂挂在架上,金碧辉煌地闪光。映弦却看得稀里糊涂的,因向蕙衣求教,蕙衣只好指一样答一样。小宁子坐椅上翘腿喝了大半盏茶,映弦已把什么云纹、缠枝纹、如意纹、八宝纹、曲水纹、联珠纹等纹样分了个清清楚楚。走出店铺映弦又道:“有一件事,在公主府我一直不敢问,现在可得问问你们。”
蕙衣道:“什么事?”映弦低声道:“我见公主只是穿白,是因为驸马的缘故么?”蕙衣叹了口气:“公主是不太喜欢大红大绿,但从前偶尔也会一穿。但自从驸马病逝后,我们确实没见过她穿鲜艳颜色了。”映弦点点头,又问:“那驸马究竟是得什么病去世的?”蕙衣答道:“御医说他是抑郁成疾,以致气血不顺,肿疡而亡。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唉,驸马去世时样子很可怜……至于为何会抑郁成疾,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却一直想不通。”
映弦蹙眉道:“怎么了?”蕙衣神色一黯:“驸马和公主,在我们眼里,那是没有更般配的一对了。婚前婚后感情一直很好,又衣食无忧,我实在想不出驸马有什么好抑郁的。”却听映弦问起驸马的名字和身份,便道:“你连这也忘了?驸马叫岳青澜。他父亲是从前的礼部尚书,现在的岳丞相。驸马在世时可是西鉴第一才子,大概也算是咱们郁国第一才子。他的趣事儿,那是说三天也说不完。就这么个神仙般的人物,却青春短命,实在是可怜了公主。”说着喉头哽咽,原本伶俐的眼角,也变得更加闪烁。
映弦闻言暗忖:既然是郁国第一才子,想必公主定是再珍爱不过了。他这么一走,公主就成了寡妇,也难怪她现在那个样。小宁子却忽然说道:“可别再提这些让人不高兴的事儿。生生死死,疾病伤残,还不都是命。既已无法改变,也只能学着看开了。”
三人默然不语,又走到了兰禧大街的一个岔路口。转过弯,却见一群人簇拥在一摊前指指点点。映弦走近细看,原来是摆了一个五尺见方的字摊儿,后面耸立一排折叠屏风,前后里外挂放许多字帖,往来挑选购买字帖的人摩肩接踵,摊主却是一位文士打扮的年轻人,方脸,粗眉,抿着淡红的嘴唇,端坐于西首,行云流水般收钱找钱,一言不发。字摊醒目处明码标价道:“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三两,条幅、对联二两,扇子、斗方八钱。”映弦望之咋舌:“乖乖,这价格,怕是比得上大内高手了吧!这么贵还这么多人来买?这人是什么来历?”
小宁子道:“姑娘也把他忘了吗?这是才子费正啊。别看他年纪轻轻,成名很早,在西鉴书界也算独树一帜了。”
“哦?他是写什么的?”
“据说写得最好的是草书,当年一幅临摹的《古诗四帖》轰动了全京城,说什么张旭再世。各大书家都把他夸的啊……不过咱是外行也听不懂。他在东市摆摊已经好几年了,银子怕是赚得有一屋子了。”
“如此才华,怎不去皇宫、书院入职?怎么也比在街头卖字体面吧?”
蕙衣接口道:“谁知道呢?有人说是他清高自诩,不肯讨好权贵;也有人说他那字张牙舞爪,不过迎合了世俗口味,甚至带坏了整个京都的书风。俗话说多誉者亦多毁,里面的虚实怕也没几人看得清。”
映弦走到字摊前,一幅挨一幅览过,却发现那草体虽也貌似飞鸟惊蛇,但并无扎实根基,多是故作任性狂放罢了。正在怀疑,耳边忽响起一个清柔的声音:“这也算是好字?”
映弦循声转头,却见一个容貌秀丽的少女,俏生生立在含苞欲放的玉兰树下,用一双莹亮的眸子浏览所挂字帖,蹊跷之情溢于眉宇。碧色绡裙清光浮动,柳烟轻笼,裙上几枝水仙袅袅婷婷,绽开白花黄蕊的素朵。一枚明润玉佩系在腰间,气质温婉高雅。旁边一个丫鬟,梳着双平髻,脸儿尖尖,细淡的眉眼,藏着股灵巧气儿。
忙着收钱的费正听到少女此话,抬头一望,倨傲说道:“姑娘如想买字,还请排队。”绿衣少女却摇了摇头:“阁下的字帖出价太贵,我可买不起。不过,我能不能只买几个字?阁下现在写给我如何”费正双手抱胸,一脸不屑:“现场卖字有失风雅,在下从不为之。如果你想找我题扇,明日来取便是。”旁边有人向少女起哄:“丫头大言不惭,你会写么?”
少女微微一笑,道:“那借你笔墨,我来写个字如何?”却见字摊上并无可用的文房四宝,向周围人询问才借得一副。也不管费正作何回应,从容在纸上写下一个楷体的“永”,问道:“你觉得我这个‘永’字写得如何?”费正瞟了一眼,说道:“这是京城,姑娘是真不知避讳呢,还是故意为之?”少女一愣,旋即又道:“费先生提醒得是。这皇上的名号倒不能马马虎虎就写。不过单单论字,你有何见教?”费正哂道:“恕在下眼拙,实在未见其妙。你若想引人注意,何必来这草市售字。以你的姿色,封个贵妃娘娘什么的想必也不是很难。”
映弦心道此人好毒的嘴巴,少女身边的丫鬟忍不住插口:“咱们就借你的摊儿一用,把这字先搁在这儿,等一等,也许会有人看中呢。”费正眉毛怪异地纠结,一声冷哼,也不阻止,周围人已开始交头接耳。
大概一炷香工夫,除了那些不明就里的围观者仍不明就里外,前后倒有三个文士,见了少女的字脸上浮露讶异。终于来得一个庞眉鹤发的蓝袍老者,目光在费正的字摊游了一圈,最后问:“这‘永’字卖多少?”费正不吭声,少女便道:“你觉得呢?”
“我手里只有三两碎银,便买这一字,怎样?”老者话音一落,众人哗然,又纷纷挤上来观摩。少女双眸也是一亮,嘴角顷刻绽放微笑:“你这么瞧得起我,这字怎么能不卖给你?”老者丢下银子,打量少女,问道:“你从小练字?”少女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蓝袍老者颔首:“好。”遂取了“永”字,看也不看费正,转身便走。费正朝着他的背影连声冷笑:“找个裱匠,裱好了往中堂一挂,倒也不失为忠心可昭。”
少女扫了费正一眼,对丫鬟说道:“咱们走吧。”两人便挤出喧嚷的人流,相偕而去。青绿的身影像被东风吹走的叶片,一步步消隐于映弦的瞳仁。她叹了口气,转头对蕙衣和小宁子道:“我们也走吧。”
待远离了人群,三人走到一棵槐树下,小宁子开口道:“你可知刚才那买字的人是谁?”
“谁?”
“他是大书法家董公董之颐,自称‘书奴’,眼里除了书帖便什么都没有了。”
映弦哦了一声,犹在思索,蕙衣又道:“刚才那姑娘的字能令董之颐刮目相看,真让人吃惊啊。”映弦却道:“其实,更让人吃惊的不是她的字。”
“那是什么?
“是那什么才子费正。他根本就没练过书法嘛。”
“啊?”蕙衣和小宁子不由面面相觑,又听映弦道:“他看到那姑娘写的‘永’,反应居然一直都只是跟皇帝有关,还这么执着地讽刺她。”两人方忆起昔日在宫中侍候二公主习字之情,不由转回身,望着费正字摊前兀自汹涌的人潮,突然一齐爆笑。笑得东倒西歪,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渐渐出了泪。
映弦忽道:“我们是不是该去喝酒?东市哪家酒馆子最好?”
“想要喝酒,那非得去‘入仙楼’不可。”
“好,小宁子,你带路!”
小宁子一甩衣袖:“姑娘走好咯,令台令台令台台——”
.
黄昏大张旗鼓地莅临西鉴。映弦、蕙衣、小宁子已在入仙楼的二楼靠窗处围坐了下来。点了两壶花雕,几碟子小菜,三人你一杯我一杯,就着京都的逸闻轶事,喝得个麻麻醉,醉醺醺,醺醺然。堂中伶人夭袅地舞动水袖,转一圈是落英缤纷,又一圈是流矢坠地。那缥缈的嗓音,咿咿呀呀的,切割了一段接一段绀碧宛黄的酒香,唱尽十丈红尘,化为涌漫周身的光华。世界……快要满溢了。映弦将头伸出窗外。醉眼朦胧中,天际的夕阳正一轮轮沉下。远方一座钟塔似的小楼,将落日的余晖折射到四周,形成一团金色的强光,嵌入幽暗的天色,犹如向万物传递一道神谕。天地肃穆而美艳。这一刻,她有说不出的欣悦,也有说不出的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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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年号避讳,其实很罕见。《酌中志》作者刘若愚(本名刘时泰)提到过为了避明光宗(年号泰昌)的讳而改名。其他基本上就没有了。费正同学又说避讳,又讽刺别人可裱,显然是各种混乱无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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