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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上天的眷顾,春光在三月初三上巳节达到了鼎盛。这一日老百姓临水修禊,尽情嬉戏,文人雅士则有流觞赋诗之俗。司徒曦便领着信王府的部分僚属和文学馆的学士,包括冬日里参加梅花诗会的房载谦、杜通义、樊昶、赵湜、朱益轩等,一共十九人齐聚于幽乔园,赏春饮酒,共发佳日新声。
幽乔园寒梅早谢,漫天匝地的都是春色。藤为幡幢,叶是帷幕,蔓作宝网,花添锦绣。朱红雕栏外,一丛丛与高天竞碧的修竹之间,黄鹂翩跹,鸣声清脆宛转,啼动深深浅浅的绿叶。绕过峥嵘的假山石屏,一路迭彩铺绒,从梨花白、桃花粉看到海棠红、藤萝紫,艳□□醉,醉到了心尖。凤台兰阁后是一带曲碧流水,名为忘愁溪,迢递而来,纡谲而去。四周亭廊罗缀,花草欣荣。沿着清溪两岸砌了干净的青石,一墩墩笃然无语,静待客人入座。
当春晖绮梦般铺满流波潺潺的忘愁溪时,司徒曦在一干人簇拥下来到水边,坐于上游,两旁是邵歆舟和学士关穆然,其他人依此往后,脚下春草柔碧,秋心立在一旁侍酒。溪边尽栽柳树,绦叶垂于水面扶风轻动,倒影和青藻无二,引得鱼群唼喋,层层波光在眼底荡泛。
待众人坐稳了,司徒曦说道:“各位在信王府编文注赋,考究词源,实在是辛苦。我看关大学士头发都因此愁白了,倒像是一只年轻的白头翁。”话音甫落,众人便整齐划一地将目光投向关穆然,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笑。关穆然摸摸脑袋,也呵呵一声傻笑。司徒曦又道:“所以今日流觞,就以‘忘愁’为主题。羽觞停下即饮杯中酒,并赋诗一首,体裁不限,乐府、律诗、绝句、词调皆可。”说完开场白,见无异议,便示意秋心将一只年代古老的青玉羽觞倒满酒放入溪中。众人垂眸静心,目光随水中酒器而动。
羽觞飘着酒香悠悠而流,首先在学士彭和身前停下。旁侧的樊昶笑道:“这杯子果然知道彭兄是个爱喝酒的。”彭和叹道:“也罢,就让我来抛砖引玉吧。”将羽觞取出,一饮而尽。双眸顿时被浸亮,忙问秋心酒名。秋心答:“是王府特制的佳酿,叫做‘解忧露’。”彭和大笑:“好好!忘愁溪边饮解忧露,那是再合适不过了。”微眯着眼寻思一阵,缓缓吟出:
碧树成阴诵楚章,
一箪粗粝一壶浆。
闻君妙曲传真意,
荒野何殊极乐乡。
七绝吟成,众人连声叫好。房载谦率先道:“有诗、有酒、有知音,夫复何求!”邵歆舟点点头:“妙却妙在本是箪食壶浆的荒野,只因有了这三样,便是极乐乡了。正切忘愁之义。”房载谦尴尬道:“邵兄解的是。”彭和朝邵歆舟拱了拱手,笑道:“献丑了。”
羽觞如一叶轻舟继续顺溪漂流,先后停在七个人面前。大家各在融暖阳光下摇头晃脑地吟哦,中途也夹带一些或雅或俗的笑话。羽觞抵达溪水下游,秋心便斟满酒重新交给司徒曦。司徒曦第二次投放入水,杯子却微微一动便停了下来,刚好泊在他和邵歆舟的中间。众人不约而同地起哄。邵歆舟道:“请殿下饮了这杯。”司徒曦却道:“不不,这杯子离你更近一点,还是你来吧。”邵歆舟推让不过,只好将羽觞拾起,边饮边构思。其他人都凝神静待,看他能吟出什么忘愁诗来。
“殿下何不赋诗一首,我们也好学习学习?”关穆然忽然支过头发半白的脑袋问道。司徒曦道:“你们且与歆舟切磋好了,他比我强。”心里却说:此际我哪里还写得出忘愁之诗。关穆然见司徒曦态度坚决,也只好作罢。
关大学士如何能知,司徒曦身虽坐于幽乔园,心却飞到了信王府的密室中,因为乔装进府的映弦正在那里和伍亦清谈论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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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弦踏入信王府密室第一步时,便被此处封闭的环境和阴暗的光线所震,感觉自己像是迷途小鹿闯进了一个布满陷阱的诡异空间。而坐在对面的伍亦清,也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清癯儒雅的长者,目光沉重而精明,有点老狐狸的味道。映弦暗暗提醒自己须谨慎应对,免得被对方小觑。
据司徒曦所言,他已将她的意图告诉伍亦清,并得到长史认可,所以才安排了这次秘密会面,目的是让伍亦清将有关成襄太子的情况统统告诉映弦,两人共同制定一个缜密周详的计划,以便在未来实施。因伍亦清在担任翰林院侍讲学士时,除了轮班次给皇帝进行经筵和日讲外,在太子出阁后也承担了给太子日讲的职责,所以他对成襄太子的了解比普通官员要多。“请伍大人指教。”映弦一语既毕,伍亦清便打开了记忆的铁锁,将往事从重重黯门后放出。
成襄太子司徒焕,生于新佑六年,永瑞登基之初即被立为储君。自小姿容英伟,聪亮明允,深得皇帝和太后喜爱。永瑞请了许多名师大儒对其进行辅导,而他也不负永瑞所望,勤勉致学,很快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皇太子。曾参与审理刑部案狱,对囚犯酌情施以宽大处理,被朝官认为是仁君之行。
永瑞四年,皇帝罹患重病。司徒焕入宫侍疾,衣不解带,满面忧色,食只清水糙米。又仿当年周公行事,设立祭坛,每日焚香祷告,但求以身代之。等永瑞病愈,他自己却消瘦了一大圈。皇帝知晓后也对太子更加喜爱器重。待其加冠,便让他逐步参与奏章批阅,或者巡抚近地,有意历练。
永瑞六年,叶闻赫叛乱,太子亲往前线犒军,军心由此大振。
永瑞七年,漠月族背弃和约,以通奸为由杀掉了和亲的定宁公主司徒倩,大举南侵,吞占城垒来势甚猛,司徒焕又主动提出披甲领兵,杀敌雪恨。当时的吏部尚书兼詹事府詹事崔绩卿谏道,太子亲征,若立了功还是太子,并不会再有晋升;若折戟沙场,威望却会受到莫大损害。最终永瑞决定亲自出征,而让太子监国。司徒焕恪谨持躬,批览奏章纤毫必察,如发现有弄虚作假或者漏误,当即加以辨析,告知上奏者错误所在,令其改正。监国期间所批奏章无一本出差错,出色完成了任务,从此在朝中声望日隆。
司徒焕修文习武,可谓文武全才。少时即遍读四书五经,皆能讽诵。曾到国子监亲自策试学生,在座位上和国子监司业辩论《白虎通》,对方竟不能答。又有一次,永瑞召集礼部官吏和翰林学士在东宫宴会,命令官员和太子用经义提问回答,自己旁听。司徒焕一边咨问诘难一边详做笔记,在场者都十分感叹。
至于武艺,司徒焕从小骑马弄刀,尤善射箭。某一次陪永瑞在围场狩猎,抬头看见两只金雕正在飞着争肉吃。便拿出弓,将弓张满,一箭飞出射穿双雕而落。从此他走访民间时便自称为“落雕公子”。
就是这么个似乎几百年才一出的皇太子,最后竟在打猎时被东宫侍卫的箭矢给错杀,当场毙命,时年不满二十四岁。举国震惊,朝中惊惋。永瑞临东宫扶棺痛哭,下诏以衮冕装殓司徒焕。京城男男女女都出门朝东宫方向凭吊,哀声载道。
然而,因侍卫在牢中畏罪自杀,太子之死便成了一个谜。皇帝、太后、黄贵妃刚开始还斩钉截铁表示非查出真相不可,但多年过去,物在而人非,真相却仍是埋于深海杳无音迹。除了贵妃发疯时能激起一星水花外,平时已很少有人再提及。有关司徒焕的记忆就如远滩细沙,渐渐冲淡,渐渐流失,到后来连永瑞自己也不大愿意去触碰。只是五年多来一直不立新储,又招致各种猜疑。
至于自杀的侍卫,名为庞小六,本是一个流落街头的孤儿,在民间摸爬滚打,拜了个会武的师父,练就了一身功夫。后来赴京参加武举,入东宫当差。此人平日尽忠职守,从未有过违法犯纪之行。按理说这样的人是最难被利用的,这又给找出背后指使者增加了困难——如果确实有指使者的话。
伍亦清讲完司徒焕的生平,和映弦目光触碰,皆叹息了一声,似要叹破眼前这一方阴光暗线织成的布帛。映弦问道:“那太子妃呢?”
“太子妃林追燕在永瑞十二年已经病逝,没有留下子嗣。”
“太子妃是什么人?”
“是个民间女子。”
映弦大奇:“民间女子?”
光线不知从何处漏进,却像判了重刑的囚徒觅不到出口,坐等衰灭。伍亦清的声音伴着黄漂漂的浮尘幽灵似的在密室里回荡,前情往事的形廓也逐渐清晰:
永瑞九年初,成襄太子奉旨去地方巡抚,不知是不是心情不大好,竟独自微服出巡,在路上莫名其妙被牵扯进一场流氓斗殴中,伤得不轻。当时恰好路过一个女子,见他受伤在地,周围人又都不敢救,便将太子救回家中,悉心照应。两人便由此生出一段感情。要说这成襄太子也真是极重情义的人,回京后便将此事上奏,坚决要娶该女为正妃,其他任何公卿贵族的女儿一概不要。
映弦越听越奇:“皇上同意了?”
“不错。皇上见他大有非此女不娶的势头,又念此女对太子恩情并重,便最终同意了这门亲事。林追燕的父亲本是个体弱多病的秀才,母亲只是普通人家出身,成为太子妃后皇上便封赏其父母,让林父担了个闲职。这两人大概都跟老家的人关系不善,太子妃在世时一帮子亲戚想来攀附,却都被拒绝了。只是他们自己也好景不长。女儿和太子离世后林父林母失去了倚靠,便主动离开京城,拿着恩赏回老家去了。朝廷先后派了几拨人去探访,他们都在那儿,也没生什么事端。”
映弦暗忖:这事也太奇怪了。说不定成襄太子之死在当年这桩离奇婚姻中便已埋下了伏笔,只是没被人深入追究罢了。又问道:“那太子妃是个什么样的人?伍大人可有耳闻?”
伍亦清又是一叹:“听说是个聪敏贤淑的女子,长得又美,极得太子宠爱。虽来自民间,但行事稳妥知礼,树德于东宫内外,堪称太子的贤内助。如果成襄太子能登基,那她便是母仪天下。两人曾生过一子,百日而夭,之后再无子女。但即使如此太子也不愿意娶妾。她病逝以后,太子也一直顶着压力不肯续弦。”想了想补充道:“如果我没记错,她该是永瑞九年下半年嫁给太子的,做太子妃就三年而已。”
三年。若是真情,三年已足够铭心刻骨了。“那……当年曾辅佐过太子的朝臣,现在又在何方?”
伍亦清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映弦,说道:“我已将当年太子身边重臣的名字和来历去向都写在这儿了。姑娘记熟以后便把它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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