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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三日凌晨,城东纱帽胡同,许池死了。纱帽胡同是死胡同,许池自己家有车给他开,如今这车就停在胡同外边。许池倚坐在胡同最里面的死角,身上中了五六枪,血在他身下流成一个小血泊。他手里攥着把打空子弹的盒子炮,身边还扔着一把勃朗宁。是被华北特高课的抓捕小组打死的。据说昨天特高课跟梢一个共党,正准备收网,被许池开车把人抢走了,听到这儿付元士就有了预感,往下一听,果然不错。那共党是穆家班的旦角,鹤澜,现在失踪在逃。付元士蹲下身,许池永远生动的脸灰败下来,聒噪的一张嘴紧抿着。付元士在口袋里掏了掏,拿出那朵蔫了的玉兰花,定定的看了许久,末了往许池沉寂的胸口一扔:“傻子。”tbc虽九死其犹未悔(下)一声脆响从办公室内传来,整个秘书处顿时静了,众人面面相窥,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那张桌子的位置。坐在那里的张秘书苦着张脸站了起来。明诚调离上海后,他的位置就给了这位张秘书,然而明长官有个什么事情,大家还是会下意识望向那个方向。此时,大家就目送张秘书带着一脸壮士断腕的决然去推门了。他轻轻的敲了敲门,听见明楼极低沉的说了声“进”,这才战战兢兢的推开门。地上一片狼藉,文件袋和茶杯碎屑撒成一片,明楼坐在桌后,手指抵着额角,只看得见锋利的唇线。张秘书不敢擅动,一时间局促的站在屋子中央,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并不等他开口,明楼猛地把手拿下来,眉间一挑,目光如同薄利的刃切到张秘书脸上:“你是进来参观我的吗?”张秘书打了个激灵,忙蹲下收拾。除了文件袋子,地上还散落了两张薄纸,被茶水浸湿了,他抹干净上面的茶叶,并不敢细看,匆匆两眼,只依稀看到“押送北平”“明诚”“华北特高课”等字样。张秘书隐约明白了明长官的气是从何处来的,明诚看样子是要移交北平,如果那边是想要他死,那么何必在他快要执行死刑前兴师动众的把人搞到北平去?这里面怕是有什么门道了。明长官养了个白眼狼,好不容易洗清罪名把罪魁祸首给抓了出来,结果却不能杀之而后快,怕是正一肚子邪火。想及此处,他也不敢再触霉头,默默收拾好,就恭恭敬敬的出去了。门被关好,明楼看着桌上的文件,重新将它们拿在手里,纸被浸得半透明,颤巍巍的。明楼捧着这两张纸,手有些抖,仿佛它们就是阿诚摇摇欲坠的命运最后的转机。夜鸮虽然没有回话,但是这一纸文件就是最好的回话。昨夜,明楼接到了一封密电,告知他一旦青瓷转送北平,组织会在共产国际的协助下全力营救,且一些关节在青瓷被捕前已经由他自行打通,下面给了一串数字,最后的落款是“鹩哥”。在昨夜之前,明楼甚至已经决定和上海青帮联系,动用他们来组织一场营救,就算可能因此将自己的把柄落于青帮之手,也要先救出阿诚。可不等明楼孤注一掷,这封密电就到了,上面每个字都是天大的好消息。阿诚早就打算好了这一切,甚至阴差阳错的阻止了他的冒险,明楼从来都相信阿诚,但他从没想过阿诚这一次竟能做到如此地步,他无法想象前一段时日阿诚每天要用多少精力来奔走和谋策。阿诚是很出色,但明楼更清楚,是自己的安危将阿诚逼得太紧了。那年的法兰西,巴黎北站,从他对少年的阿诚说要他成为自己的副官的那一刻,从阿诚对自己敬了军礼的那一刻,那双追随着的眼睛就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么多年,阿诚不是没有犯过错,可保护明楼这件事,他一直做得非常好。“我是一个军人,从现在开始,你也是了。”“记着,网能捕鱼,却不能捕捉天空上的鸟。我们终有一天不再是落网的‘鱼’,而是自由飞翔的鸿鹄。”阿诚,你已经是鸿鹄了。北平开始刮风了,大风,吹得呜呜直响。北平总是在刮风,冬天的北风刚过,没消停几天,春天的风又来了。付元士从街那头小跑过来,大衣衣摆被风吹得翻飞起来,一身黑皮,眉眼凌厉,几个日本女人胆怯的拿小扇子遮着脸,从一间布料铺子里偷看他。付元士从来没心思管这些,他顶着一脑门子官司大步迈进汇丰证券行。证券交易行里人并不多,付元士绕了几圈,皱着眉看手表。他现在非常忙。明诚被捕,新科长没等上任就在共党反日分子的一次针对性刺杀中没了命,共党没抓住,许池又死了。如今特务科就剩下他和宋石新两个人办事,文件和下达的任务能从地下室直堆到楼顶。百忙之中他还要抽出时间每天来证券行转悠一圈。十点进来,他掐着时间,十分钟过得很快,付元士开始往外走。电话铃又响起来,这一次,接线员叫住了他:“先生,有您的业务。”付元士迈出门槛的半只脚又收回来,他走过去,眼神若无其事般的在那接线员衬衫上别着的山茶花胸针上一扫而过,接起来了电话,话筒那端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来了。付元士插在口袋里的手骤然紧握。他咽了口唾沫,润湿干涩的嗓子,道:“您那边准备好了吗?”“是,”电话那头的人平静极了,那股气势是曾经震慑过付元士的熟悉感:“钱三天后要到你的户头,请尽快将你手中的股份整理一下。”“好。”出了证券行,付元士的手心尽是冷汗,这通电话背后的那人是谁,他一听声音就认了出来。明诚骗了他。刺探者没有为明楼做事,明楼也没有想要拉明诚下水,所有这些事情都是明诚做的,因为明楼才是这棋盘上的王将。如果说答应明诚的那一刻付元士还有回旋的余地,那么今天这通电话以后,自己已经卷入了军统潜伏线的中心,再也不能回头了。付元士于恐惧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狂喜,仿佛要冲破他麻木的胸膛。押送明诚的飞机将在三天后到达。北平南郊,左安门外马回甸,忠佑寺。寺里的和尚起得早,天刚亮,扫地僧人的扫帚就在地面上刷拉刷拉的扫,将倒在柴房昏睡的鹤澜惊醒了。他从一堆茅草里坐起身来,抬手把蓬乱的头发往后一抹,露出清俊的脸来。发了会儿呆,他开始在茅草里摸来摸去,最后捞出把盒子炮,摘掉夹在扳机上的草叶,将枪揣进怀里。枪是许池的,应该是一对,慌乱中塞给了他。天已经大亮了,鹤澜走到门边,透过糊在窗棱上的那层纱网朝外看,院内没什么人,两个小和尚抱着木鱼低声交谈着走过。等二人走远,又只剩扫地僧一个人,他从院子这头扫到那头,直扫到鹤澜的门边,片刻,门缝塞进一张纸条来:“哪日林中三更起灯,永定门外接应青瓷,一同撤离。”是鹤澜在等待撤离间的新任务。天亮了,天又黑了。阿诚就躺在水泥地上,半夜有人扔进来条旧毯子,胡乱丢到他身上,他却没力气把它裹紧,只是这么半搭半盖的挨着。夜里是静的,春寒未走,连鸣虫都还不曾苏醒,在这可怕的静寂中,阿诚的耳朵里是炸裂般的嗡响。他一直在发烧,最初的发冷发热都已经过去,连同感官都要消失了,好像有一层看不见的壳,将他隔绝了起来。可却隔绝不了疼痛和饥饿。阿诚不怕疼,可饥饿让他恐惧。幼年时被虐待的经历让他对于饥饿有着比常人更强烈的不适,那是一种他逃脱不了的屈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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