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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里,史无前例的那场革命风暴,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随着一群青春少女懵然无知的叫骂声开始的。
可能就在我和诗人l日思夜梦着的时候,就在那只鸟飞翔或降落的当儿,世界上处处发生着的事使一位不能寂寞的伟人有了一个空前的思想。可能是这样。于是在那个夏季来临之际,少女们忽然纷纷抛弃了漂亮的衣裙,把她们日益动人的身体藏进肥肥大大的旧军装。这让诗人l暗自失望。但很快少女们便想起在纤细的腰间扎一根皮带,扎得紧紧的,使正在膨胀着的胸围、臀围得以名正言顺地存在。她们光彩照人的容颜和耸落摇荡的身体,傲慢地肆无忌惮地在诗人眼前跳耀,进入阳光,进入绿荫,进入梦境,毫不顾及青春少男的激动和痛苦。然后,所有的长辫子,似乎一夜之间全部消失,齐刷刷的短发在挺拔秀美的脖颈之上飘洒,不仅弥补了曾经的那一点点失望,而且以其鲜活奔放令人大吃一惊,更加鼓舞起青春少男们的激情。
就在我经常盼望她们到来的那个初夏的某一天早晨,我记得清楚,她们一群,骑看车,就像骑着马,沿学校门前绿荫如盖的那条小路远远而来。那天早晨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红色的教学楼上落满朝阳,在早饭与第一节课的空隙间我走出校门,在荡漾着浮萍的水渠旁坐下背了一会儿外语单词。那些枯燥的字母让我心烦,想起快要期末考试了就更心烦,但我又盼望快些考试,考完试会有一个长长的暑假,有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让我自由挥霍。我想着那个迷人的假期,走上小桥。这时我听见她们来了,水渠边的小路上有了她们朗朗的笑声,远远的听不清她们在喊着什么。然后,在小路尽头的拐弯处她们出现了,越来越近,树荫波浪般在她们身上掠过她们又像是一群快乐的鱼,尚不焦燥的夏日阳光斑斑块块,闪闪烁烁,与她们美妙的年龄交相辉映。诗人心里,为之生气勃勃。但是她们喊着什么。她们喊的什么?她们一群骑着车就像骑着马,美丽的短发飘扬,美丽的肩膀攒动,美丽的胸脯起伏,她们从我面前飞驰而过她们喊着或是唱着:&ldo;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谁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滚他妈的蛋!&rdo;噢天哪,规依胡说什么?&ldo;就滚他妈的蛋就滚他她的蛋他妈的蛋他妈的蛋蛋蛋蛋……&rdo;噢,这是怎么了你们疯啦?她们在学校门前的小路上像一群漂亮的鱼倏忽远去,狂热地喊叫,骄傲无比,不把诗人放在眼里,不把一切人放在眼,不把这个世界放在眼里。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诗人l呆呆地在那条小路边站了很久,在我的记忆里&ldo;文化革命&rdo;就这样开始。那是公元一九六六年六月,那一天风和日丽。那一天有一幅对联震动了四分之一人类的耳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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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骄阳如火灿烂灼人之时,我已经站在密不透风的人群中。人山人海,人山人海但是每一个人都无处可藏,都必须表明对那幅对联从而表明对革命的态度,表明自己是英雄男女制造出来的好汉抑或是很多次反动事件所遗留的一个个混蛋。在我的视野里,曾经没有一个人能够反对那幅对联。f医生,女导演n,女教师0,未来的残疾人c,我和诗人l,都竭力表现自己对革命的忠诚,无论是以&ldo;好汉&rdo;的光荣或惶惑,还是以&ldo;混蛋&rdo;的勇敢或恐惧,都在振臂高呼,随波逐流。
不过,可能有一个人不是这样。
我想,如果有一个人不会这样,他就是画家z。
还有一个人不会这样‐‐wr,但那时他早r不知去向。
z就站在我身旁,我想我会看见他一次次举起胳膊但却听不见他喊。我相信或者我认为,z会这样。
他像众人一样把拳头举向天空,但他不喊,不出声,不发出任何声音。他脸色苍白,略略侧向我,另一边恰恰有一面彩旗,没有一丝风,玫瑰色的彩旗晒蔫了似地垂挂着,这样就只有我能看见z的睑。他紧盯着我。他知道我看出了他的诡计,他冷酷的目光盯住我惊慌的眼睛,样子相当可怕。我不知道如果他的行动被揭穿他会怎样。画家z说过,&ldo;谁要是侮辱了我的母亲我就和他拚命&rdo;。也许很多人都这样说过,但我确凿听见画家z这样说过。不过也许他并不敢拚命,但那样的话他非毁了不可。即使现在这样,即使仅仅举起拳头不出声,他差不多也已经毁了‐‐他的心里,全是仇恨。
周围的呼喊渐渐稀疏零落,z走出人群。我心惊胆战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全世界都呆愣了一下。画家z甩给我一缕轻蔑的目光,然后谁也不看,顾自走出人群。他低着头,只看脚下,侧身挤开一面面热汗淋淋的脊背,走出人山人海,或者是走进人山人海就此消失了很多年。
此后好多年,我没有见到他。
但年复一年,我都看见他那缕轻蔑的目光,因而我听见他高举拳头时发出的无声呼喊。那呼喊会是什么呢?
九、夏天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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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画家暂时消失的时间里,继续着诗人的消息。诗人l是一种消息。见没见过他是次要的,你会听到他,感觉到他。空间对诗人l无足重轻。他是时间的一种欲望,疑问,和一种折磨。
没有这种欲望、疑问、折磨,也就没有时间。
从他用煤,在那座桥墩上描绘一个小姑娘的头发时起,我听见他的消息。他坦白的心愿遭到嘲笑,糙丛中童真无忌的话语成为别人威胁他的把柄,那时,我感觉他已存在。沿着长长的河堤回家,看见偌大的夕阳中注满了温存和忧恐,我想就是从那一刻,诗人的消息已不能理没。
l是个早熟的孩子,比其他孩子要早一些梦见女人。
这未必不是诗人的天赋之所在。
l一岁的时候,奶奶让他坐在糙地上,在他周围放了水果、钢笔、书、玩具手枪、钱、一方铜印、一把锤子、和一张印了漂亮女人的画片,想试一试这孩子的志向。但是让奶奶失望,还是婴儿的l一点儿都没犹豫就抓了那张画片,而且拿在手里上上下下仔细端详。要紧的是,在所有那些东西中,画片离他最远,奶奶特意把那画片放在离他最远的地方,但他对别的东西睬都没睬,直奔那画片爬去。在场的人哈哈大笑,说这孩子将来必是个好色之徒。奶奶叹了口气自慰道:&ldo;好色之徒,幸亏他没再去抓那方印,这两样东西一块抓了那才麻烦呢。&rdo;一岁的l不懂人们为什么笑,坐在糙地上颠来倒去地看那画片,众人的笑声使他兴奋,他手舞足蹈,把那个漂亮女人举上头顶拚命地摇,像摇动一面旗帜,哗啦哗啦仿佛少女的欢笑,我记得于是天上灿烂的流云飞走,糙地上阳光明媚,野花盛开……
我记得母亲抱着l立于湖岸,湖面的冰层正在融化,周围有一群男人和女人,他分辨得出女人们的漂亮和丑陋,我想那时l大约两岁。冰层融化,断裂时发出咔咔的响声,重见天日的湖水碧波荡漾。那些女人争着要抱抱他,要摸摸他,要亲亲他,并且拨弄他那朵男人的小小花蕾,我记得l先是躲开,缩在母亲怀里把那些女人都看一遍,之后忽然向其中一个张开双臂。那一个,就必定是那一群中最漂事的。在男人们的笑声中其余的女人不免尴尬,嗔骂。在l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打一下,掐一下,直到他哭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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