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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还未下沉,灿烂的余光斜照庭院,风入雕窗,已经带着几分夏日的热意,但春归听着阿娘悲愤不已的叙述,虽是她的大胆推测得到了证实,可是有一种极尖细的凉意,四蹿体内遍布到了脊梁和指端,她几乎能清晰的感觉到毛孔在颤栗,指掌在痉挛,她想起其实从不喜欢的嗣兄华曲,当年跟在宗长身后,畏畏缩缩喊她“妹妹”时,面孔上羞涩的潮红。
在嗣兄还没有被引诱得贪赌的时候,每当去汾阳城,会给她带回几件玩意,开始是孩子们喜欢的玩偶或糕点,后来就变成了诗文书籍抑或笔墨纸砚,当她微笑着道谢时,嗣兄便会得意洋洋。
阿娘思悼父亲,积忧成疾,嗣兄也会哀声叹气,小心翼翼在旁劝慰。
看她夜深还忙着女红,也会阻止,担忧她伤了眼睛。
每每她劝导嗣兄要知上进,华曲总是红着脸,不敢争辩。
当顾华英打算利用她攀附郑三爷,阿娘愤怒不已一口回绝时,面对恼怒的宗家长孙,胆怯的华曲竟然也敢劝阻:“妹妹的婚事全凭阿娘作主,族兄还是莫要强求。”
也会向春归保证,说决不会向权贵妥协,虽这样的保证实际上苍白无力。
但春归明白,嗣兄并不是口是心非,至少在她的婚事上,嗣兄没有向宗家让步,他甚至提议先给春归定下一门婚事,免得宗家再行盘算,可惜当时春归仍在为父亲守丧,不能议亲。
待刚刚除服,就生大变,嗣兄欠下大笔倍贷不告而别,原来是被宗家谋害,已成坑中冤骨。
魂婢渠出却看这一对母女,一个悲啼不已,一个默默哀怒,她轻轻一声冷笑:“你们两个,还真是伪善,明明落到这个处境,全因那不成器的嗣子,他死了岂不正好如愿?这样惺惺作态,还真可笑。”
李氏一贯不喜争论和辩解,并不理会渠出的讥笑,春归却看向她:“我的嗣兄,虽然确有不知上进、嗜赌成性、好吃懒做等等不足,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更不是一个优秀的兄长,但难道他就应该死不足惜?而且他死与不死,并不妨碍宗家侵吞我家的财产,他之所以会被谋害,是因他虽然懦弱,但也反对把我送给他人为外室贱妾,正是因为他在这一件事上,对于顾华英而言成了绊脚石,不利于顾华英攀附权贵,才引来杀身之祸。”
春归转身,将雕窗完全敞开,这样她就能看见残阳如血,在山峦起处,释放着一日将尽时最后的艳丽。
“如果因为不那么优秀的人枉死,就该漠视甚至叫好,这样才不算伪善,才算情理,那么是不是就应该承认弱肉强食,那么我就不应该仇恨宗家,而应该怨恨自己生来微末,活该任人鱼肉,如果这才是公道,当一口生气断绝,魂魄又何必留连不去,所有的执念也都不该成为执念了。”
最后几句话意颇为隐晦,渠出却听明白了,她习惯性的两眼圆瞪,却并没有反驳,反而转为若有所思,良久后才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杀人偿命。”春归冷冷吐出四字。
但要让作恶者罪有应得,对于如今的春归而言,却并不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她正在思谋计划,没想到宗家就又开始了新的行动。某日,顾老太太召唤春归往见,兴老太太却几乎日日来灵堂照应,帮忙应酬前来吊唁的女客,正好在场,于是自告奋勇就跟着春归一齐到了顾老太太的屋里,两个老妯娌,暗藏旧嫌隙,当碰面就像冲屋子里放了一火铳,嘴巴里各含了口硫磺。
顾老太太好容易才想起言归正题,冲兴老太太翻起白眼以示暂且停战,指着在一旁站了许久,耷拉着头的两个婢女让春归瞧:“你婚事在即,我这伯祖母,总不能让你孤伶伶嫁去夫家,择了这两个婢女给你,今日起,她们就在你身边服侍,那郭妈妈和文喜,都是沈夫人身边得用的人,总不好一直留在我们家,耽搁了主家那头的事,我也替你备了礼,好好谢过她们,先让回知州府衙去。”
兴老太太便盯着两个婢女看,见都是妖妖娆娆的身姿,眉目含情的品格,哪能不明白老妯娌转的是什么念头,可要说来,春归是低出高嫁,那赵大爷既是嫡长子又有前途似锦,必是拦不住将来纳妾的,陪嫁丫头挑两个水灵妩媚些的,确也让人讲不出什么毛病来,不好挑刺。
只说道:“未来姑爷家,可是宰辅门第,规矩当比咱们要多,这两个婢女的身契,还要一并交给春儿才是。”
这也是合情合理,顾老太太不能拒绝,只暗自冷笑:给了这死丫头身契又如何?两个奴婢,一个是家生子老子娘还留在宗家,一个虽是外头买的,也不是不能用她的家人作威胁,还怕她们背主,被死丫头收服不成?
春归却并没怎么留意那两个婢女,先说郭妈妈和文喜的事:“原本儿也生怕耽搁沈夫人的事,不敢久劳郭妈妈两位,然郭妈妈却坚持说留下照应,正是沈夫人一再叮嘱,倘若儿坚持送两人回去,只怕沈夫人会误解,不怪儿不识好歹,倒以为是伯祖父及伯祖母硬要拒绝沈夫人的好意。”
兴老太太连忙附和:“沈夫人既是不在意,弟妹又何需固执?沈夫人可是明白得很,春儿在宗家是何等处境,之所以留下这两个仆妇,可不就防着弟妹又犯糊涂呢。”
这一军将得,顾老太太只好作罢,哪知春归又再得寸进尺:“原本宋妈妈一家,也是服侍祖父、祖母的旧仆,宗妇那年说宋妈妈女红好,梅妒、菊羞又伶俐讨喜,问阿娘借上些时日,孙女儿原本不敢讨还,只出阁在即……伯祖母虽另指了两个姐姐,但两个姐姐乃长辈所赐,正如当初伯祖母指派代替宋妈妈一家的仆妇,阿娘与孙女都只能尊重着,不好差遣她们,孙女去了别家,身边总不能缺少了能做粗重活的人。”
原这宋妈妈,是春归的祖父顾长宁分家另居时,便分得的家生仆,很是忠心,她的女儿梅妒菊羞,是伴着春归从小长大,情谊不像主仆倒如姐妹,可惜春归父亲一过世,宗家便硬找了个借口,用另一房仆妇把宋妈妈他们换了回去——当初,宋妈妈的身契也并没有交给长宁一房,李氏又懦弱,不敢违逆宗家,虽不舍旧仆,也没有拒绝。
结果替代宋妈妈的仆婢,根本就不听李氏和春归差遣,惯爱翻着两白眼,说他们是老太太的人,尊贵得很,李氏和春归倘若稍有责备,就是不孝不敬。
后来李氏变卖了田产,也没闲钱养这几个仆妇,干脆就把他们还给了宗家,母女两身边一个下人都没有了。
顾老太太当然也不是多么看重宋妈妈,无非存心刁难李氏母女,才没事找事罢了,现下又哪肯让春归如愿:“宋家的侍奉时犯了差错,也不知罚去了哪处庄子,一时半会儿,寻不见人。”
春归自打有了柳暗花明的转机,就开始盘算着要寻回宋妈妈一家,哪能没有准备?
提醒道:“并没有去外头庄子里,孙女打听过了,宋妈妈负责内院的洒扫,宋叔父子两负责饲养牲畜,一家子都还在宗家领着差事呢。”
顾老太太含的那口硫磺就从嘴巴里轰然炸响:“长者赐不敢辞,你还有没有规矩!”
“孙女不敢不领伯祖母的好意,只是……这两个姐姐孙女是万万不敢劳动的,也只好恳求伯祖母,将宋妈妈一家,也给孙女当作陪房。”
兴老太太连忙助拳:“要说来,宋家的本就是济沧一房旧仆,他们可不算在济沧媳妇变卖产业里头,是在这之前,硬是被弟妹给索换过来,济沧媳妇既然把索换的仆婢交还,弟妹也没有霸着宋家的一说,横竖宗家也不缺洒扫、饲养的人手,何苦再落下贪得无厌的口实?春儿要嫁去宰辅门第,又是去作长孙媳,身边只带着两个丫鬟也太单薄,是得加上一户陪房才算合适。”
这一军将得更绝,顾老太太满口的硫磺都抵抗不住了,只好气哼哼的妥协。
春归今日,也下了决心要强势反击,并不满足于讨还旧仆,紧跟着又逼进:“伯祖父也答应了另为先君先慈过继承祧子嗣,只当初为了替华曲哥哥还债,阿娘已将田亩变卖予宗家,伯祖母也知道,川七伯一房,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彬哥哥既过继给了阿爹,日后总不能再靠川七伯接济,孙女便想着,用阿娘嫁妆里仅剩的一处屋宅,周转出资金,将父祖从前的田亩赎买回来,交给彬哥哥经营,如此彬哥哥不愁生计,既来祭祀家祠,又能专心学业。”
这回兴老太太甚至不等老妯娌发火了,又是一番言语挤兑:“也就是春儿,别看是个待嫁闺阁的女孩,才能为父祖、嗣兄想得如此周道,要换作另一个贪利短见的,哪里舍得把亡母留给她的宅子用来赎回田地交给嗣兄经营,到底是她爹娘,一个考中了举人,一个也是官宦门第出身,教养的女孩,莫说我们,比宗家这一辈的女孩都要强出一头来,弟妹呀,也不是我说你们,看看你家淑贞,现在是个什么德性,你若还不改过,别说你宗家,我们汾阳顾氏整个宗族,都要受人诽议鄙夷了。”
她看着顾老太太直翻白眼胸膛起伏,活像把就要炸膛的火铳,还不罢休:“要说来,济沧侄儿没了,荣兄弟这个伯父算计孀妇孤儿的家产就太不地道,春儿不计较,那是她孝顺知礼,懂得规矩,但咱们这些当长辈的,可不能太不要脸皮,当初你们逼着济沧媳妇,贱价便买了这多良田,如今可不能加价才肯转手,否则,各位族老可又该和荣兄弟好生理论了。”
兴老太太如此仗义,当然是现今这样的情况,交好春归比交好宗家更为有利,再说逼着宗家同意让春归原价赎回田地,于顾长兴一房没有丝毫损害,她乐得添柴助火,看宗家吃一闷亏。
顾老太太越是气得死去活来,兴老太太就越是乐得心花怒放,觉得整个人都年轻了不下十岁,她已经很久没在老妯娌这宗妇面前,如此扬眉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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