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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霞虽料着和孙孝才必有一番周旋,却不虞他竟直接抛出了这样一席精毒之谈,陡不妨气冲顶门,背过脸去就掉下泪来。孙孝才伸手扳转了她的脸,但见泪染胭脂,便和声认错道:“我这话说得太急了些,是我不对,只好请你多担待了。”
对霞牵出条合欢粉荷帕,低头揾泪,“只怪我自个不要脸,又不是青田姐姐、照花妹子那样的红人,也敢说‘嫁人’?送上门来也没人要。”
孙孝才探出身,将烟具往床边的高几上一放,“你这话可就是闹脾气了。虽说‘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可娶回家中的我多少也要她的一点子真心,否则若贪色,外头有多少流连不得?不瞒你说,就是你那花魁姐姐段青田今儿要嫁我,若待我不诚,我也是不肯的。”
对霞听这话略有转机,心头飞快地转动着,面上也愈加哭出个雨打桃花,“我原也是正经人家的闺女,只因爹爹好赌才把我卖进堂子里。我十二岁开始做生意,到今天有过相好的客人也有那么十个八个的,可这些人里竟没有一个是我自家情愿,不过吃着这碗饭,有什么法子?只从四年前见到你,我就再也放不下,你有一天不来,我心上就像少了什么似的,横来竖去地不舒服,对别的客人再没有过这样的心心念念,当中什么道理我自家也说不出,想来该是和你前世有缘。这话不是我说,是你自个才说的,你为人又不大方,除了做花头的场面钱,私下贴补有限得很,你只拍着心口想想,除了这一堂家具、那几件翡翠头面,这几年你还替我置办过什么大件东西?可我跟你要好原不图这些,只求你心里多少记挂着我这个人,令我终身有靠。你不念着我这份心也便罢了,竟将我说成是那些借嫁人敲竹杠的无良倌人,叫我如何不伤、如何不怨?”
孙孝才伸臂搂住了对霞一身的丰满,瘦叹一声:“你要怨,就只怨咱们遇上得晚了。你这些说话搁在十年前,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娶了你回去,只可惜,同你一样的说话,我已听不一样的人说过了千百遍,再不能信的了。就算你是真心,也只好珠混鱼目罢了。”他老成的面上闪过一丝近乎忧郁的厌倦之情,直眼望来,“对霞,我肯向你坦白讲这些,已算是待你有心了,望你不要再做多想,咱们还同以前一样岂不很好吗?”
对霞默然垂泪,良久,把头靠住了孙孝才的肩,“你都这样说了,我也不便再说什么让你为难。我既是真心对你,只要你觉得好,我是怎么样也无所谓的。”
孙孝才见对霞这般懂事,更动了可怜心肠,抚弄着她的背,又在她鬓角一吻,“一会子我不是要在这里摆牌吗?这样,晚上再连着摆一台酒,替你挂双双台,省得你总骂我小气。”
对霞笑出来,一拳捶在孙孝才的大腿上,“讨厌!我这样是为了向你讨牌酒的不成?”她的语气娇中带软,软得像一个女人的腰身;但在她眼底深处却掠过了一抹恚怨的狠硬,硬得,像一颗女人的心。
在孙孝才的怀中,她把眼珠滚两滚,须臾就心有计较。带笑挣开了身子,走几步到房门边,“兰蕊、兰蕊”的叫两声。一个眉目精干的十六七岁的大丫头走上前,“姑娘有什么事儿?”
对霞挨过身,嘴贴耳地和兰蕊说了又长又快的一段话。兰蕊的神情微微有变,末了,向里头的孙孝才觑一眼,面向对霞点头道:“知道了,姑娘放心。”
对霞又提高了嗓门,将手冲外一指,“孙老爷下午要在东厅摆牌,一会子客人就要到了,你快去叫他们预备着。”
“是。”兰蕊也高高地应一声,打起帘子去了。
廊道对过,蝶仙也早已回了房,房内透出来阵阵笑声。
缠枝鹦鹉的花门帘后,雕漆百龄小圆桌旁,坐着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年轻男子,仪表亭亭、丰神濯濯,手里托着碗,往口内送着一点火腿青笋粥,边吃边说:“正是正是,我也说这个人贼得很,不可深交。”话间微带着河南口音,正是豫州大户公子——曹之慕。
蝶仙就倚坐在一旁,蛾眉挹翠,饧目流波,把手指搁在曹之慕的内腕上轻轻抚动着,“就是说呀,听说他不仅坑了朋友几千银子,而且从前有一个相好的倌人,口口声声说要娶人家回去,让身边人都叫‘姨奶奶’,最后自己却一走了之,不单赎身的款子一文不掏,反留了许多欠账叫这位姨奶奶卖身替他还,你说还有没有这样的无耻之徒?”
曹之慕拍案,“的确无耻之至,要是我,倒是情愿自家卖身来替姨奶奶还账的。”
蝶仙笑着搡他一把,“我倒不用你替我还账,只替我一五一十地赎了身就是天大的好人了。”
曹之慕正将汤匙递到口边,却又重放回碗内,连碗也放下,“怎么,你那日说要嫁我竟是当真的?”
蝶仙一下双目倒立,“怎么,你答应了娶我,竟是假的不成?”
曹之慕倒无一丝的急色,笑笑地瞄着她,“倒也不是真的假的,我这几年替家里跑生意,来来去去总是住在堂子里的时候居多,各地的脂粉也算粗有领略,总觉得做倌人的,南也好北也好,都是一般的脾性,成日应酬客人,身子惯于忙忙碌碌,心又惯于散散淡淡。若嫁了人,一天拘在家中无事可做,总免不得生闷,心就更要烦躁了起来,万一撞上个风流子弟,保不住不做出那昧良失节的事。所以多有名妓嫁了人,不出一年半年,或被赶出来,或自己求去的丑闻闹出。我想着你我的交情好则好矣,但说到‘嫁娶’二字,还是不该鲁莽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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