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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纳兰碧药却不哭。
自从建起这座宗人府以来,她大概是惟一被关押其中却不肯哭泣的女子。
她的冷静、傲慢、和淡然,让提刑官也望而生威,甚至对自己信赖不疑的刑具也纳闷起来。他照章宣科一般地命衙役将那些刑具一一搬演,枷锁,钎子,拶夹,甚至炮烙……碧药那从小用牛乳浸泡,除了弹琴绘画调脂弄粉连一块豆腐也不曾提过的纤纤十指被夹在拶子中,夹得皮开肉绽;不知耗尽多少鲜花香脂洗浴护养的娇嫩肌肤,被烧红的烙铁打下一块又一块烙印,焦糊的气味迅速蔓延开来,连执刑的公人都觉得疼痛起来,几欲作呕,她却一次次昏倒了再醒来,仍然带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一声不响。
有个新丁在为碧药夹指时,忽然自己放声大哭起来;还有个公人实施炮烙后,两条胳膊肿得抬不起来;一个在宗人府做了十年看守的狱卒居然向府尹求情,能不能解开碧药脚上的镣铐;甚至连那个送饭的伙夫都忍不住把碧药的餐具擦洗得更干净些,在她的牢房前停留得更久一些,只期望她能抬起头来看自己一眼。
然而碧药从掐死婴儿那一刻后便禁声了,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任凭皇上、太后、侍卫、提刑官们怎么询问、斥责、拷打、审讯,她都只报以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视若无睹,听而不闻。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众人拥过来,推过去,带到这里或那里,鞭打或刑罚,捆绑或抛弃。
当觉罗夫人与沈菀在宗人府大牢中见到碧药时,她就像一个被撕碎了再胡乱缝合的布娃娃一样,随随便便破破烂烂地堆在墙角,等着人来拾起。
沈菀忽然觉得心酸,几乎要流下泪来。可她明明是仇恨着碧药的,她不可能同情她,为什么心里却这么难过呢?然后,她恍然起来‐‐那不是自己的感觉,而是公子。她是在替公子难过。
公子是这么深爱着碧药,情愿摔伤也会飞身去摘取一枚明知道不能吃的桃,宁可服下毒药也不会拒绝爱人之贻,他又怎能忍心见她这样受苦,这样落魄?公子一直同自己在一起,自己见到的,也就是公子见到的;公子感觉的,也就是自己感觉的。
这样想着,沈菀真正地流泪了。
那眼泪让碧药也不禁有一丝动容,她艰难地咧了咧唇角,轻轻说:&ldo;你们来了。&rdo;这是她进来宗人府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微微嘶哑,并有点像失语病人重新学说话那般咬文嚼字。
觉罗夫人握了她的手,轻轻问:&ldo;药儿,你是婶娘教导大的,你告诉婶娘,到底是怎么回事?&rdo;
碧药点点头,又摇摇头,看看觉罗夫人,又看看沈菀,忽然又神秘地笑了一笑,轻轻说:&ldo;婶娘,能不能让我跟她说几句话?&rdo;
觉罗氏点点头,起身出去。那些狱卒知道相国夫人驾到,早得了令守礼回避,又收拾出隔壁班房来给夫人小息,自己且拿了银子去前边斗牌赌酒。狱嫂端了茶点来,觉罗氏哪里看得上,也都命退了,好让碧药与沈菀长谈。
碧药微笑地看着沈菀,那美丽清贵的笑容,与她狼狈痛楚的处境形成鲜明对比,就仿佛遍体鳞伤的人不是她,而是沈菀,仿佛她才是胜利者,在检视着自己的战利品。
但是沈菀此时已经不想再与她斗了,眼前的这个碧药,同通志堂里颐指气使的惠妃,承乾宫中心狠手辣的娘娘,无论如何对不上号。她诚心诚意地问:&ldo;你疼吗?&rdo;
碧药轻蔑地笑了笑,仿佛在说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问题,尽关心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她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问:&ldo;你的孩子死了,怎么你还赖在相府里不走?&rdo;
她的声音仍然那样冷静,那样骄傲。沈菀要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碧药说的是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碧药这样介意她的住处,她的去向。她呆在相府里,到底碍着碧药什么了,要这样处心积虑地对付她,非要将她赶出去。她反问她:&ldo;你为什么要这样赶尽杀绝?你已经毒死了卢夫人,毒死了公子,为什么连我也不放过?&rdo;
&ldo;我毒死容若?&rdo;碧药蹙了蹙眉,仿佛不明白沈菀在说什么。但她是那么冰雪聪明,即使全身伤得剩不下几寸好肌肤,也不妨碍她立刻就读懂了那句话的意思,猜到了事情的始末。她猛地坐起身子,因为动作的剧裂扯动伤口,疼得浑身颤了一颤,她问:&ldo;容若是被毒死的?不是说&lso;寒疾&rso;么?&rdo;
沈菀也惊呆了,反问:&ldo;不是你下的毒?&rdo;
就仿佛有一万辆疯马驾着辕在她的头脑里辗过来辗过去,轰隆隆沸反盈天。既然碧药连公子是怎么死的都不清楚,自然不会是她下毒;而如果不是碧药毒死公子,那么自己岂不报错仇?
她伤害了公子最爱的女人,将她下狱,受尽折磨,置于死地,她这哪里是报仇,分明是在以怨报德啊!更何况,她采用的方法,是亲手扼死了自己的孩儿!
她喃喃地问:&ldo;可是那天,你明明说,就算你给公子毒药,他也会甘之如饴的。&rdo;但是这句话说出来,她自己就已经有了答案:碧药这样说,不过是负气之语,为了炫耀公子对她的痴心,激怒自己罢了。从头至尾,碧药也没有亲口承认过,说是她下毒害死容若。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测。
居然,全是猜疑,全是错!
她查错案,报错仇,害错人!还为此搭上了亲生孩儿的一条命!
她大错特错了。错得无法挽回!
沈菀瘫倒下来,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许久以来支撑着她的力量,那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原来竟是一场虚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她只能自首。
&ldo;我去跟太太、老爷说,是我自己害死孩子的,让老爷禀明皇上,替你洗冤。&rdo;她跪在碧药的脚下,万念俱灰,&ldo;娘娘放心,很快就会出去了。&rdo;
然而碧药根本不关心自己能不能出去,她扶着墙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低头问:&ldo;你说,容若是被毒死的,究竟是怎么回事?&rdo;
&ldo;是我亲手开棺验尸,亲眼见到的。&rdo;沈菀遂源源本本,将自己怎样怀疑公子之死的真相,怎样乔装进入双林寺,烧棺、开棺、移棺,终于看清公子是中毒而死,后来又怎样被和尚所迫,失身求全,误怀孽子,于是大着肚子冒称纳兰遗珠进入明府查找真相,怎样在大殿发现了皇上赐给公子的药丸,怎样骗和尚服下,而后与明珠一番长谈,确信公子的死因来自皇城,而那天为了碧药的一句&ldo;甘之如饴&rdo;,又把目标锁定在碧药身上,为了自保,也为了复仇,竟然忍心弑子嫁祸。
沈菀告解般对着碧药将所有真相合盘托出,她的语调平静,没有修饰也没有隐瞒,就只是淡淡地诉说。仿佛那一切既然成真,已经发生了,过去了,就都不重要了,她剩下来的任务,只是将它说出来,交付给碧药发落,至于自己今后的命运,她已经不在意。
难得的是,整个过程中碧药也是一言不发,她扶着墙,歪着头,沉默地倾听着,黄昏的霞光挤进狭小的铁栅栏,争先恐后地照耀在她身上,她的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又是披头散发的,可是丝毫不影响她那惊人的美丽,即使在暗沉沉的宗人府监牢里,也依然艳光四射,不可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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