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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唐廷大臣,见秦王从荣擅权,多恐惹祸,就中最着急的,乃是枢密使范延光、赵延寿两人。屡次辞职,俱不得唐主允许。嗣因唐主有疾,好几日不能视朝,从荣却私语亲属道:“我一旦得居南面,定当族诛权幸,廓清宫廷!”如此狂言,奈何得居南面!延光、延寿得闻此语,越加惶急,复上表乞请外调。唐主正日夕忧病,见了此表,遽掷置地上道:“要去便去,何用表闻!”延光、延寿急得没法。究竟延寿是唐室驸马,有公主可通内线。公主已进封齐国,颇得唐主垂爱,遂替延寿入宫陈情,但说是延寿多病,不堪机务,唐主还未肯遽允。延寿又邀同延光,入内自陈道:“臣等非敢惮劳,愿与勋旧迭掌枢密,免人疑议。且亦未敢俱去,愿听一人先出,若新进不能称职,仍可召臣,臣奉诏即至便了。”唐主乃令延寿为宣武节度使,延寿懽跃而去。枢密使一缺,召入节度使朱弘昭继任。弘昭入朝固辞,唐主怒叱道:“汝等皆不欲侍侧,朕养汝等做什么?”弘昭始不敢再言,悚惶受命。前日待安重诲机变得很,此次却上钩了。
范延光见延寿外调,欣羡得很,他恨无玉叶金枝,作为妻室,只好把囊中积蓄,取了出来,送奉宣徽使孟汉琼,托他恳求王淑妃,代为请求,希望外调。无非拜倒石榴裙下,不过难易有别。毕竟钱可通灵,一道诏下,授延光为成德军节度使。延光如脱重囚,即日陛辞,向镇州莅任去了。晦气了一个三司使冯赟,调补枢密使,枢密使非不可为,但惜朱冯二人,才不称职耳。外此如近要各官,亦多半求去。有蒙允准的,有不蒙允准的,允准的统是喜慰,不允准的统是忧愁。康义诚度不能脱,遣子服事秦王,为自全计,唐主还道他朴忠可恃,命为亲军都指挥使,兼同平章事,其实义诚是佯为恭顺,阴持两端,有什么朴忠可恃呢!一班狡徒,任内外事,安得不乱?
先是大理少卿康澄,目击乱萌,曾有五不足惧,六可畏一疏。奏入宫廷,当时称为名论。疏中略云:
臣闻安危得失,治乱兴亡,曾不系于天时,固非由于地利,童谣非祸福之本,妖祥岂隆替之源?故雊雉升鼎而桑谷生朝,不能止殷宗之盛;神马长嘶而玉龟告兆,不能延晋祚之长。是知国家有不足惧者五,有深可畏者六,阴阳不调不足惧,三辰失行不足惧,小人讹言不足惧,山崩川涸不足惧,蟊贼伤稼不足惧,此不足惧者五也。贤人藏匿深可畏,四民迁业深可畏,上下相徇深可畏,廉耻道消深可畏,毁誉乱真深可畏,直言蔑闻深可畏,此深可畏者六也。伏唯陛下尊临万国,奄有八纮,荡三季之浇风,振百王之旧典。设四科而罗俊彦,提二柄而御英雄。所以不轨不物之徒,咸思革面;无礼无义之辈,相率悛心。然而不足畏者,愿陛下存而勿论,深可畏者,愿陛下修而靡忒。加以崇三纲五常之教,敷六府三事之歌,则鸿基与五岳争高,盛业共磐石永固矣。谨此疏闻。
唐主览疏,虽优诏褒答,但总未能切实举行。所以六可畏事,始终失防,徒落得优柔寡断,上下蒙蔽,几乎又惹出伦常大变,贻祸宫闱。
长兴四年十一月,唐主病体少瘳,出宫赏雪,至士和亭宴玩半日,免不得受了风寒。回宫以后,当夜发然,急召医官诊视,说是伤寒所致,投药一剂,未得挽回。次日且热不可耐,竟至昏昏沈沈,不省人事。秦王从荣,与枢密使朱弘昭、冯赟,入问起居,三呼不应。王淑妃侍坐榻旁,代为传语道:“从荣在此。”唐主又不答。淑妃再说道:“弘昭等亦在此。”唐主仍然不答。从荣等无言可说,只好退出。
既至门外,闻宫中有哭泣声,还疑是唐主已崩。从荣还至府中,竟夕不寐,专俟中使迎入。那知候到黎明,一些儿没有影响,自己却倦极思眠,便在卧室中躺下,呼呼睡去,等到醒来,已是午牌时候,起问仆从,并没有宫廷消息,不由的惊惧交并,一心思想做皇帝,可惜运气未来。当即遣人入宫,诈称遇疾,私下召集党人,定一密谋,拟用兵入侍,先制权臣。遂遣押衙马处钧,往告朱弘昭、冯赟道:“我欲带兵入宫,既便侍疾,且备非常,当就何处居住?”弘昭等答道:“宫中随便可居,唯王自择。”嗣又私语处钧道:“皇上万福,王宜竭力忠孝,不可妄信浮言。”处钧还白从荣,从荣又遣处钧语二人道:“尔等独不念家族么?怎敢拒我!”二人大惧,入告孟汉琼。汉琼转白王德妃,德妃道:“主上昨已少愈,今晨食粥一器,当可无虞。从荣奈何敢蓄异图!”汉琼道:“此事须要预防,一经秦王入宫,必有巨变!看来唯先召康义诚,调兵入卫,方免他虑。”德妃点首,汉琼自去。
原来唐主嗣源,昏睡了一昼夜,到了次日夜半,出了一身微汗,便觉热退神清,蹶然坐起。四顾卧室,只有一个守漏宫女,尚是坐着。便问道:“夜漏几何?”宫女起答道:“已是四更了。”唐主再欲续问,忽觉喉间微痒,忙向痰盂唾出数片败肉,好似肺叶一般,随又令宫女携起溺壶,撤下许多涎液,当有宫女启问道:“万岁爷曾省事否?”唐主道:“终日昏沈,此刻才能知晓,未知后妃等何往?”宫女道:“想是各往寝室,待去通报便了。”语毕,便抢步外出,往报后妃。六宫闻信,陆续趋集,互相笑语道:“大家还魂了!”汝等去做什么?因相率请安,并问唐主腹可饥否?唐主颇欲进食,乃进粥一器,由唐主食尽,仍然安睡,到了天明,神色更好了许多。
唯从荣尚未得知,还疑是宫中秘丧,将迎立他人,不得不先行下手。至孟汉琼往晤康义诚。义诚爱子情深,未免投鼠忌器,但嗫嚅对答道:“仆系将校,不敢预议,凡事须由宰相处置!”汉琼见义诚首鼠两端,忙去转告朱弘昭。弘昭大惊,夜邀义诚入私室,一再详问,义诚仍执前言,未几辞去。是夕已由从荣召集牙兵千人,列阵天津桥,待至黎明,即遣马处钧至冯赟第,叩门传语道:“秦王决计入侍,当居兴圣宫,公等各有宗族,办事应求详允,祸福在指顾间,幸勿自误!”赟未及答,处钧已去,转告康义诚,义诚道:“王欲入宫,自当奉迎。”于是冯赟、康义诚,各怀私意,俱驰入右掖门。朱弘昭相继驰至,孟汉琼自内趋出,与弘昭等共至中兴殿门外,聚议要事。赟具述处钧传语,且顾语义诚道:“如秦王言,心迹可知,公勿因儿在秦府,左右顾望,须知主上禄养吾徒,正为今日,若使秦王兵得入此门,将置主上何地!我辈尚有遗种么?”义诚尚未及答,门吏已仓皇趋入,大声呼道:“秦王已引兵至端门外了。”孟汉琼闻报,拂袖遽起道:“今日变生仓猝,危及君父,难道尚可观望么?如我贱命,有何足惜,当自率兵拒击哩!”说着,即趋入殿门,朱、冯两人,联步随入。义诚不得已,也跟在后面。汉琼入白唐主道:“从荣造反,已引兵攻端门,若纵他入宫,便成大乱了!”宫人听了此言,相向号哭,唐主亦惊语道:“从荣何苦出此!”还是溺爱。便问朱、冯两人道:“究竟有无此事?”两人齐声道:“确有此事,现已令门吏闭门了。”唐主指天泣下,且语义诚道:“烦卿处置,勿惊百姓!”还是相信。
适从珂子控鹤指挥使重吉在侧,也由唐主与语道:“我与尔父亲冒矢石,手定天下,从荣等有何功劳,今乃为人所教,敢行悖逆!我原知此等竖子,不足付大事,当呼尔父来朝,授他兵柄。汝速为我闭守宫门!”重吉应命,即召集控鹤兵,把宫门堵住。
孟汉琼披甲上马,出召入马军都指挥使朱弘实,令率五百骑讨从荣。从荣方扼住天津桥,踞坐胡床,令亲卒召康义诚。亲卒行至端门,见门已紧闭,转叩左掖门,亦没人答应,便从门隙中瞧将进去,遥见朱弘实引着骑兵,踊跃而来。慌忙走白从荣,从荣惊惶失措,忙起座擐甲,弯弓执矢。俄而骑兵大至,冒矢直进,朱弘实遥呼道:“来军何故从逆,快快回营,免得连坐!”从荣部下的牙兵,应声散去,慌得从荣狼狈奔回。走入府第,四顾无人,只有妻室刘氏,在寝室中抖做一团。正在没法摆布,又听得人声鼎沸,突入门来,刘氏先钻入床下,从荣急不暇择,也匍匐进去,与刘氏一同避匿。似此怯弱,何故作威!皇城使安从益,先驱驰入,带兵搜寻,从外至内,上下一顾,已见床下伏著两人,便即顺手拽出,一刀一个,结果性命。夫妻同死,不意安重诲后,复有从荣。再从床后搜寻,尚躲着少子一人,也即杀死,各枭首级,携归献功。
唐主闻从荣被杀,且悲且骇,险些儿堕落御榻。再绝再苏,疾乃复剧。从荣尚有一子,留养宫中,诸将请一体诛夷。唐主泣语道:“此儿何罪?”语未毕,孟汉琼入奏道:“从荣为逆,应坐妻孥,望陛下割恩正法!”唐主尚不肯遽允,偏将吏哗声遽起,无可禁止。只得命汉琼取出幼儿,毕命刀下,追废从荣为庶人。诸将方才散归。
宰相冯道率百寮入宫问安,唐主泪下如雨,呜咽与语道:“我家不幸,竟致如此,愧见卿等!”冯道等亦泣下沾襟,徐用婉言劝慰,然后退出。行至朝堂,朱弘昭等正在聚议,欲尽诛秦府官属,道即抗声道:“从荣心腹,只有高辇、刘陟、王说三人,若判官任赞任事才及半月,王居敏、司徒诩,因病告假,已过半年,岂与从荣同谋?为政宜尚宽大,不宜株连无辜!”弘昭尚不肯从,冯赟却赞同道议,与弘昭力争,乃止诛高辇一人。刘陟、王说,也得免死,长流远方。任赞、王居敏、司徒诩等,贬谪有差。
时宋王从厚,已调镇天雄军,唐主命孟汉琼驰驿往召,即令汉琼权知天雄军府事。从厚奉命还都,及至宫中,那唐主李嗣源,已先三日归天了。总计唐主嗣源在位,共得八年,寿六十有七。史称他性不猜忌,与物无竞,即位后年谷屡丰,兵革罕用,好算是五代贤君,小子也不暇评驳,请看官自加体察便了。不断之断,尤善于断。越年四月,始得安葬徽陵,庙号明宗。这且慢表。
且说宋王从厚,既至洛都,便在柩前行即位礼。阅七日始缞服朝见群臣,给赐中外将士。至群臣退后,御光政楼存问军民,无非是表示新政,安定人心。及还宫后,谒见曹后、王妃,恰也尽礼,不消细说。适朱弘实妻入宫朝贺,司衣王氏,与语秦王从荣事,唏嘘说道:“秦王为人子,不在左右侍疾,反欲引兵入卫,原是误处;但必说他敢为大逆,实是冤诬!朱公颇受王恩,奈何不为辩白呢?”语虽近是,但汝与他私通,忽出此语,转令人愈加疑心。弘实妻归告弘实。弘实大惧,亟与康义诚同白嗣皇,且言王氏曾私通从荣,尝代诇宫中情事。一番奏陈,断送王氏生命,有诏令她自尽。好去与从荣叙地下欢了。既而辗转牵连,复累及司仪康氏,也一并赐死。寻复株连王德妃,险些儿迁入至德宫,幸曹后出为洗释,才算无事,但嗣皇从厚,待遇王德妃,即因是寖薄了。
越年正月,改元应顺,大赦天下。加封冯道为司空,李愚为右仆射,刘煦为吏部尚书,并兼同平章事。进康义诚为检校太尉,兼官侍中,判六军诸卫事。朱弘实为检校太保,充侍卫马军都指挥使。且命枢密使朱弘昭、冯赟及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并兼中书令。赟以超迁太过,辞不受命,乃改兼侍中,封邠国公。康义诚以下并得加封,岂因其杀兄有功耶?居心如此,安得令终!外如内外百官,俱进阶有差。就是荆南节度使高从诲,也进封南平王,湖南节度使马希范,得进封楚王,两浙节度使钱元瓘,并进封吴越王。唯加蜀王孟知祥为检校太师。知祥却不愿受命,遣归唐使,嘱使代辞。
看官听着!知祥既并有两川,野心勃勃,欲效王建故事。闻唐主已殂,从厚入嗣,遂顾语僚佐道:“宋王幼弱,执政皆胥吏小人,不久即要生乱哩。”僚佐闻言,已知他富有深意,但因岁月将阑,权且蹉跎过去。未几就是孟春,乃推赵季良为首,上表劝进,且历陈符命,什么黄龙现,什么白鹊集,都说是瑞征骈集,天与人归。知祥假意谦让道:“孤德薄不足辱天命,但得以蜀王终老,已算幸事!”季良进言道:“将士大夫,尽节效忠,无非望附翼攀鳞,长承恩宠,今王不正大统,转无从慰副人望,还乞勿辞!”季良本臣事后唐,乃赴蜀后,专媚知祥,曲为效力,可鄙可叹!知祥乃命草定帝制,择日登位。国号蜀,改元明德。
届期衮冕登坛,受百寮朝贺。偏天公不肯做美,竟尔狂风怒号,阴霾四塞,一班趋炎附势的人员,恰也有些惊异。但且享受了目前富贵,无暇顾及天心。何不亦称符瑞?当下授赵季良为司空同平章事,王处回为枢密使,李仁罕为卫圣诸军马步军指挥使,赵廷隐为左匡圣步军都指挥使,张业为右匡圣步军都指挥使,张公铎为捧圣控鹤都指挥使,李肇为奉銮肃卫都指挥使,侯弘实为副使,掌书记。毋昭裔为御史中丞,李昊为观察判官,徐光溥为翰林学士。所有季良等兼领节使,概令照旧。追册唐长公主李氏为皇后,夫人李氏为贵妃。妃系唐庄宗嫔御,赐给知祥,累从知祥出兵,备尝艰苦。一夕梦大星坠怀,起告长公主,公主即语知祥道:“此女颇有福相,当生贵子。”既而生子仁赞,就是蜀后主昶。昶系仁赞改名,详见下文。史家称王建为前蜀,孟知祥为后蜀。
知祥僭号以后,唐山南西道张虔钊,式定军节度使孙汉韶,皆奉款请降,兴州刺史刘遂清尽撤三泉、西县、金牛、桑林戍兵,退归洛阳。于是散关以南,如阶、成、文诸州,悉为蜀有。
过了数月,张虔钊等入谒知祥,知祥宴劳降将。由虔钊等奉觞上寿,知祥正欲接受,不意手臂竟酸痛起来,勉强受觞,好似九鼎一般,力不能胜,急忙取置案上,以口承饮,及虔钊等谢宴趋退,知祥强起入内,手足都不便运动,成了一个疯瘫症。延至新秋,一命告终。遗诏立子仁赞为太子,承袭帝位。
赵季良、李仁罕、赵廷隐、王处回、张公铎、侯弘实等,拥立仁赞,然后告丧。仁赞改名为昶,年才十六,暂不改元。尊知祥为高祖,生母李氏为皇太后。
知祥据蜀称尊,才阅六月,当时有一僧人,自号醋头,手携一灯檠,随走随呼道:“不得灯,得灯便倒!”蜀人都目僧为痴,及知祥去世,才知灯字是借映登极。又相传知祥入蜀时,见有一老人状貌清癯,挽车趋过,所载无多。知祥问他能载几何?老人答道:“尽力不过两袋。”知祥初不经意,渐亦引为忌讳,后来果传了两代,为宋所并。小子有诗咏道:
两川窃据即称尊,风日阴霾蜀道昏。
半载甫经灯便倒,才知释子不虚言。
知祥帝蜀,半年即亡。这半年内,后唐国事,却有一番绝大变动,待小子下回再详。
观从荣之引兵入卫,谓其即图杀逆,尚无确证,不过急思承祚,恐为乃弟所夺耳。孟汉琼、朱弘昭、冯赟等,遽以反告,命朱弘实、安从益率兵迎击,追入秦府,杀于床下。从荣死不足责,但罪及妻孥,毋乃太甚!唐主嗣源,始不能抑制骄儿,继不能抑制莽将,徒因悲骇增病,遽尔告终。宋王入都,已死三日,幸当时如潞王者,在外尚未闻丧讣。否则阋墙之衅,早起阙下,宁待至应顺改元后耶!蜀王知祥,乘间称帝,彼既知从厚幼弱,不久必乱,奈何于亲子仁赞,转未知所防耶!观人则明,对己则昧,知祥亦徒自哓哓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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