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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王逵据有湖南,始由潭州夺朗州,令周行逢知朗州事,自返长沙。继复由潭州徙朗州,调行逢知潭州事。用潘叔嗣为岳州团练使。周既授逵节钺,因谕令攻唐,逵乃发兵出境。道出岳州,潘叔嗣特具供张,待逵甚谨。逵左右皆是贪夫,屡向叔嗣索赂,叔嗣不肯多与,致遭谗构。逵不免误信,遂将叔嗣诘责一番。两下里争论起来,惹得王逵性起,当面呵斥道:“待我夺得鄂州,再来问汝。”说毕自去。自取其死。
既入鄂州境内,忽有蜜蜂数万,攒麾盖上,驱不胜驱,或且飞集逵身,逵不禁大惊。左右统是谀媚,向逵称贺,谓即封王预兆,逵始转惊为喜。果然进攻长山寨,一战得胜,突入寨中,擒住唐将陈泽。正拟乘势再进,忽接朗州警报,乃是潘叔嗣挟恨怀仇,潜引兵掩袭朗州。逵骇愕道:“朗州是我根本地,怎可令叔嗣夺去!”遂仓猝还援,自乘轻舟急返。行至朗州附近,先遣哨卒往探,返报全城无恙,城外亦没有乱兵。逵似信非信,命舟子急驶数里,已达朗州。遥见城上甲兵整列,城下却也平静,那时也不遑细问,立即登岸。
时当仲春,百卉齐生,岸上草木迷离,瞧不出甚么埋伏。谁知走了数步,树丛中一声暗号,跑出许多步卒,来捉王逵。逵随兵不过数十人,如何抵敌,当即窜去。逵亦抢步欲逃。偏被步卒追上,似老鹰拖小鸡一般,把他攫去。牵至树下,有一大将跨马立着,不是别人,正是岳州团练使潘叔嗣。仇人相见,还有何幸,立被叔嗣叱骂数语,拔刀砍死。原来叔嗣欲报逵怨,竟攻朗州,料知逵必还援,特探明行踪,伏兵江岸,得将逵获住处死。
当下引军欲还,部将俱请入朗州。叔嗣道:“我不杀逵,恐他战胜回来,我等将无噍类,所以不得已设此一策。今仇人已诛,朗州非我所利,我不如仍还岳州罢!”部将道:“朗州无主,将归何人镇守?”叔嗣道:“最好是往迎周公,他近来深得民心,若迎镇朗州,人情自然悦服了。”说着,即留部将李简,入谕朗州吏民,自率众回岳州。
李简入朗州城,令吏民往迎周行逢。大众相率踊跃,即与简驰往潭州,请行逢为朗州主帅。行逢乃趋往朗州,自称武平留后。或为叔嗣作说客,请把潭州一缺,令叔嗣升任。行逢摇首道:“叔嗣擅杀主帅,罪不容诛,我若反畀潭州,是我使他杀主帅了。这事岂可使得!”因召叔嗣为行军司马,叔嗣托疾不至。可见前时退还岳州,实是畏惧周行逢。行逢道:“我召他为行军司马,他不肯来,是又欲杀我了。”乃再召叔嗣,佯言将授付潭州,令他至府受命。叔嗣欣然应召,即至朗州。行逢传令入见,自坐堂上,使叔嗣立庭下,厉声斥责道:“汝前为小校,未得大功,王逵用汝为团练使,待汝不为不厚,今反杀死主帅,汝可知罪否?我未忍斩汝,乃尚敢拒我命么?”说至此,即喝令左右,拿下叔嗣,推出斩首。部众各无异言,行逢即奉表周廷,陈述详状。周主授行逢为武平军节度使,制置武安、静江等军事。
行逢本朗州农家子,出身田间,颇知民间疾苦,平时励精图治,守法无私。女夫唐德,求补吏职,行逢道:“汝实无才,怎堪作吏!我今日畀汝一官,他日奉职无状,反不能为法贷汝,汝不如回里为农,还可保全身家呢。”看似行逢无情,实是顾全之计。乃给与农具,遣令还乡。府署僚属,悉用廉士,约束简要,吏民称便。
先是湖南大饥,民食野草,行逢尚在潭州,开仓赈贷,活民甚众,因此民皆爱戴,独自奉不丰,终身俭约。有人说他俭不中礼,行逢叹道:“我见马氏父子,穷奢极欲,不恤百姓,今子孙且向人乞食,我难道好效尤吗?”能惩前辙,不失为智。行逢少年喜事,尝犯法戍静江军,面上黥有字迹。及得掌旌节,左右统劝他用药灭字。行逢慨然道:“我闻汉有黥布,不失为英雄。况我因犯法知戒,始有今日,何必灭去?”左右闻言,方才佩服。唯秉性勇敢,不轻恕人,遇有骄惰将士,立惩无贷。一日闻有将吏十余人,密谋作乱,便即暗伏壮士,佯召将吏入宴。酒至半酣,呼壮士出厅,竟将十数人一并拖出,声罪处斩。部下因相戒勿犯,民有过失,无论大小,多加死刑。
妻严氏得封勋国夫人,见行逢用刑太峻,未免自危,尝从旁规谏道:“人情有善有恶,怎好不分皂白,一概滥杀呢!”行逢怒道:“这是外事,妇人不得预闻!”
严氏知不可谏,过了数日,乃伪语行逢道:“家田佃户,多半狡黠,他闻公贵,不亲琐务,往往惰农自安,倚势侵民,妾愿自往省视。”行逢允诺,严氏即归还故里,修葺故居,一住不返。居常布衣菜饭,绝无骄贵气象。行逢屡遣仆媪往迓,严氏却辞以志在清闲,不愿城居。唯每岁春秋两届,自著青裙,押佃户送租入城。行逢谕止不从,且传语道:“税系官物,若主帅自免家税,如何率下?”行逢也不能辩驳。
一日闲着,带领侍妾等人,驰回故里,见严氏在田亩间,督视农人,催耕促种,不禁下马慰劳道:“我已贵显,不比前时,夫人何为自苦?”严氏答道:“君不忆为户长时么?民租失时,常苦鞭抶,今虽已贵,如何把陇亩间事,竟不记忆呢!”行逢笑道:“夫人可谓富贵不移了!”遂指令侍妾,强拥严氏上舆,抬入朗州。严氏住了一二日,仍向行逢辞行。行逢不欲令归,再三诘问,严氏道:“妾实告君,君用法太严,将来必失人心。妾非不愿留,恐一旦祸起,仓猝难逃,所以预先归里,情愿辞荣就贱,局居田野,免致碍人耳目,或得容易逃生哩。”一再讽谏,用意良苦。行逢默然。俟严氏归去后,刑威为之少减。
严氏秦人,父名广远,曾仕马氏为评事,因将女嫁与行逢。行逢得此内助,终得自免,严氏亦获考终。史家采入列女传,备述严氏言行,这真不愧为巾帼丈夫呢!极力褒扬,风示女界。
且说周主还入大梁,闻寿州久攻不下,更兼吴越、湖南,无力相助,又要启跸亲征。宰相范质等仍加谏阻,因此尚在踌躇。
唐驾部员外郎朱元,颇有武略,上书白事,历言用兵得失事宜,唐主因命他规复江北,统兵渡江。更派别将李平,作为援应。朱元往攻舒州,周刺史郭令图,弃城奔还。唐主即授元为舒州团练使,李平亦收复蕲州,也得任蕲州刺史。从前唐人苛榷茶盐,重征粟帛,名目叫作薄征,又在淮南营田,劳役人民,所以民多怨
刘仁赡守寿州城,见周兵日增,屡乞唐廷济师,唐主只令齐王景达赴援。景达惩着前败,但驻军濠州境内,未敢前进。还有监军使陈觉,胆子比景达要小,权柄却比景达要大。凡军书往来,统由觉一人主持,景达但署名纸尾,便算了事。所以拥兵五万,并无斗志。部众亦乐得逍遥,过一日,算一日。唯唐将林仁肇等,有心赴急,特率水陆各军,进援寿州。偏周将张永德屯兵下蔡,截住唐援。仁肇想得一法,用战船载着乾柴,因风纵火,来烧下蔡浮梁。永德出兵抵御,为火所熸,险些儿不能支撑。幸喜风回火转,烟焰反扑入唐舰,仁肇只好遁还。永德乃制铁绠千余尺,横绝淮流,外系巨木,遏绝敌船,大约距浮梁十余步外,东西缆住,免得唐军再来攻扑。唯仁肇等心终未死,一次失败,二次复来。永德特悬重赏,募得水中善泅的壮士,潜游至敌船下面,系以铁锁,然后派兵四蹙,绕击敌船。敌船不能行动,被永德夺了十余艘,舰内唐兵,无处逃生,只好扑通扑通的跳下水去,投奔河伯处当差。仁肇单舸走免。
永德大捷,自解所佩金带,赐给泅水的总头目。唯见李重进持久无功,暗加疑忌。当上表奏捷时,附入密书,略谓重进屯兵城下,恐有贰心。周主以重进至戚,当不至此,特示意重进,令他自白。重进单骑诣永德营,永德不能不见,且设席相待。重进从容宴饮,笑语永德道:“我与公同受重任,各拥重兵,彼此当为主效力,不敢生贰,我非不知旷日持久,有过无功,无如仁赡善守,寿春又坚,一时实攻他不入,公应为我曲谅,为什么反加疑忌呢!天日在上,重进誓不负君,亦不负友!”后来为周死节,已在言中。永德见他词意诚恳,不由的心平气和,当面谢过,彼此尽欢而散。军帅乘和,必有大功。一日重进在帐内阅视文书,忽由巡卒捉到间谍一名,送至帐下。那人不慌不忙,说有密事相报,请屏左右。重进道:“我帐前俱系亲信,尽管说来!”那人方从怀中取出蜡丸,呈与重进。重进剖开一瞧,内有唐主手书。书云:
语曰:知彼知己,百战百胜,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今闻足下受周主之命,围攻寿州,顿兵经年,此危道也。吾守将刘仁赡,有匹夫不可夺之志,城中府库,足应二年之用,撄城自固,捍守有余。吾弟景达等近在濠州,秣马厉兵,养精蓄锐,将与足下相见。足下自思,能战胜否?况周主已起猜疑,别派张永德监守下蔡,以分足下之势,永德密承上旨,闻已腾谤于朝,言足下逗留不进,阴生贰心。以雄猜之主,得媒糵之言,似漆投胶,如酒下曲,恐寿州未毁一堞,而足下之身家,已先自毁矣。若使一朝削去兵柄,死生难卜,亦何若拥兵敛甲,退图自保之为愈乎?不然,择地而处,惠然南来,孤当虚左以待,与共富贵。铁券丹书,可以昭信。唯足下察之。
重进览毕,大怒道:“狂竖无知,敢来下反间书么?”一口喝破。即令左右拿住来人,特差急足驰奏蜡书。
周主亦阅书生愤,传入唐使孙晟,厉色问道:“汝屡向朕言,谓汝主决计求成,并无他意,为何行反间计,招诱我朝军将?我君臣同心一德,岂听汝主诳言?但汝主刁猾得很,汝亦明明欺朕,该当何罪?”说着,即将原书掷下,令晟自阅。晟取阅毕,神色自若,且正襟答道:“上国以我主为欺,亦思上国果真心相待否?我主一再求和,如果慨然俯允,理应班师示诚,乃围我寿州,经年不撤,这是何理?臣奉使北来,原奉我主谕意,订约修好,迄今已住数月,未奉德音,怪不得我主变计,易和为战了!”言之有理。周主越怒道:“朕前日还都,原为休兵起见,偏汝唐兵不戢,夺我扬、滁各州,这岂是真心求和么?”晟又道:“扬、滁各州,原是敝国土地,不得为夺。”周主拍案道:“汝真不怕死吗?敢来与朕斗嘴!”晟奋然道:“外臣来此,生死早置度外,要杀就杀,虽死无怨!”
周主起身入内,令都承旨曹翰,送晟诣右军巡院,且密嘱数语,并付敕书。翰应命而出,呼晟下殿,偕至右军巡院中,饬院吏备了酒肴,与晟对饮。谈了许多时候,无非盘问唐廷底细,偏晟讳莫如深,一句儿不肯出口。翰不禁焦躁,起座与语道:“有敕赐相公死!”晟怡然道:“我得死所了!”便索取靴笏,整肃衣冠,向南再拜道:“臣孙晟以死报国了!”言已就刑,从吏百余人,一并遭戮。唯赦免钟谟,贬为耀州司马。
既而周主自悔道:“有臣如晟,不愧为忠!朕前时待遇加厚,每届朝会,必令与俱,且常赐饮醇醴,那知他始终恋旧,不愿受恩,如此忠节,朕未免误杀了。”恐仍是笼络人心。乃复召谟为卫尉少卿。谟首鼠两端,怎能及得孙晟?晟死信传至南唐,唐主流涕甚哀,赠官太傅,追封鲁国公,予谥文忠。擢晟子为祠部郎中,厚恤家属,这且不必细表。已经表扬得够了。
且说周主既杀死孙晟,更决意征服南唐。自思水军不足,特命就城西汴水中,造战舰数百艘,即令唐降将日夕督练,预备出发。但连年征讨,需用浩繁,国库未免支绌,遂致筹饷为艰。闻得华山隐士陈抟,具有道骨,能知飞升黄白各术,乃遣吏驰召,征抟诣阙。抟因主命难违,没奈何随吏入都。由周主宣令入见,温颜咨询道:“先生通飞升黄白诸术,可否指教一二。”抟答道:“陛下贵为天子,当究心治道,何用这种异术呢?”是高人吐属。周主道:“先生期朕致治,用意可嘉,朕愿与先生共治天下,还请先生留侍朕躬!”抟又道:“臣山野鄙人,未识治道,且上有尧、舜,下有巢、由,盛世未尝无畸士。今臣得寄迹华山,长享承平,未始非出自圣恩呢!”周主尚欲挽留,命为左拾遗,抟再三固辞,乃许令还山。临行时,口占一诗道:
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紫阁峥嵘怎及睡?朱门虽贵不如贫。愁闻剑戟扶危主,闷听笙歌聒醉人。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
抟既还山,周主又令州县长吏,随时存问,且特赐诏书道:
朕以卿高谢人寰,栖心物外,养太浩自然之气,应少微处士之星。既不屈于王侯,遂甘隐于岩壑,乐我中和之化,庆乎下武之期。而能远涉山涂,暂来城阙,浃旬延遇,宏益居多,白云暂驻于帝乡,好爵难縻于达士。昔唐尧之至圣,有巢、许为外臣,朕虽寡德,庶遵前鉴。恐山中所阙,已令华州刺史,每事供须。乍返故山,履兹春序,缅怀高尚,当适所宜。故兹抚问,想宜知悉。
抟奉诏后,又尝作诗一章道:
华泽吾皇诏,图南抟姓陈。三峰十年客,四海一闲人。世态从来薄,诗情自得真。超然居物外,何必使为臣?
这两首诗,俱传诵一时,时人称他为答诏诗。小子也有一诗赞陈抟道:
不贪荣利不求名,甘隐林泉老一生。
世俗浮尘都洗净,西山留得好风清。
陈抟事至后再表,下回又要叙南北战争了。看官幸勿性急,试看下回表明。
里谚曰:家有贤妻,不遭横祸。如周行逢妻严氏,可谓贤矣。行逢持己以俭,待民以恩,未始非湖南杰士,独用法太峻,不留余地,肘腋之间,危机存焉。严氏能居安思危,归里课耕,以命妇而操贱役,处豪家而忆微时,既足规夫,复足风世,一举而两善备。故本回特揭载不遗,所以示妇道也。唐司空孙晟,奉使求成,始终不屈,置死生于度外,卒未肯输情敌国,委曲求全。观其临死怡然,南向再拜,从容就义,有足多者,本回亦特从详叙,所以示臣道也。至如陈抟之入阙辞官,还山高隐,亦足矫末俗而愧鄙夫。连类并书,有以夫!有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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