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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酌（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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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汉高祖被匈奴军围困平城，西望尽是白马，东望尽青骢，北望尽乌骊，南望尽骍马，七日与外隔绝，粮尽水断，饥馁不堪已然穷途。”

城外半山酒肆，一秃发者衣彩衣，手抱鼙鼓，持鼓槌扬手蹈足的，讲完一段，环视圈，击鼓两下，声坎坎然，便有琴声起。初清泠，忽幽音变调，声长飙而出，使人如见黄云大漠，战骑烽火，转而嘶啾艰涩，一片凄寒苦境，观者都面露悲凄，声在极低沉处戛然，半晌后才喝好声四起，喝得沸反盈天的。

“谋臣陈平访知，单于妻阏氏好妒，最怕单于为美色惑，便造木偶人于城中，牵动机关，偶人起舞，如生人般。阏氏在城外得见，怕单于攻城后，纳美人于帐中，便劝单于退兵，高祖才得解围，安然归长安。”

讲完，秃发者挥衣起舞，大幅地振臂扭腰，偶人似的，十分好笑，琴声也跟着叮铃叮铃跳脱，忽高忽低，激越欢动。这时，酒肆主走上高台，唱声“俳曲毕”，喝好声外，酒客就开始往台前筐箧中投钱了。

眼看装得差不多，酒肆主转身下台，秃发者收舞。角落里琴案后，一青衣小僮淡然起身。借日中天光，众人看出他身姿秀美，意态如云水般澹澹，举止雅正，不类常人，不免纷纷盯上，都想再多看两眼，喝好声更大了。

“慢着。”小僮敛身后退时，台下忽传来声高喊，让他止步。

程章挤出众人，走到酒肆主前，捧出袋金饼，轻笑：“店主，可否千金再买一曲，只为我一人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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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衡，你为见我，不惜作伎乐，我是该喜，还是该恼呢？”酒肆高阁，两人对案而坐，程章将琴放下，挤眉弄眼感叹。

“为见你，也是等你，在显眼处，你好找到。”陆机看向槛外，语声沉静。

槛外风卷云动，青山映江流，三两白鸟厉叫而过，飞没云山深处，就不见踪影了。

等陆机回过头，程章才笑问：“你怎知我在此，你就肯定，我一定会来？”

“跟了一路，怎不会来？”陆机觉得他白问，但仍从容着答，“说来，一路车马食宿，有需必应，还就此谢过了。”

“好说，好说。”程章侧侧头，一阵尴尬，笑得呵呵有声，但有种说不清的滋味哽着，让笑和感觉，都好生怪异。

——初见、重逢、作生死别，在这里慷慨、豪兴、沉恸过，却没有如当下，只清清淡淡，如陌路人偶相逢。

琴被拨动两声，陆机正襟，目半垂，做鼓琴姿势：“你既千金买，我自当一曲以颐情，酬君雅意。”

“上留田行，起徵调。”陆机手触丝弦，拨响，唱出，“嗟行人之蔼蔼，骏马陟原风驰，寒往暑来相寻，岁华冉冉方除，我思缠绵未纾，感时悼逝凄如。”

清唱盖过琴曲，入情绮靡，缠绵凄恻，曲毕物静，一时两相无言。

程章失神，喟叹：“确是，值千金。”又回神过来，“士衡，你把乐府改成这样，是说你还是说我呢？”

“你和我都是。”陆机推开琴，曲的余韵，让神色仍含情蕴藉，此前的淡漠似化开，有种倾心尽兴的怡然。

程章欣笑：“不尽然吧，我是寒来暑往地相寻，跟着追着，倒很乐意，没觉得什么凄如的。”

“那就是我了，缠绵不得纾，沉郁在心在。”陆机意态闲闲，漫不经心接口。

程章看他眼中光点，却觉得炙热如一点火星，嘭的燃成烈火，烧灼他整个胸臆，左冲右突，冉冉摇荡着。

正美滋滋回味，被陆机一拍案打断：“这是酒肆，既千金买曲，何妨再请我一酌。”

“当然，当然。”直点头陪笑，有点搞不清情况，但被火烧得醺醺然，做什么都行了。

看陆机拿开琴，一壶酒上来，笑着不动，又来一壶，渐一溜摆满桌案，才不再危坐，斜身靠凭几，自酌举杯，对着江天，目色迷离地叹：“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半臂露出，襟口微开，曲一膝抵肘，衣袖娓娓垂席，显出舒缓的褶皱。

一杯尽又继一杯，程章由迷怔变惊愕了，挪开他要舀的一壶，小心问：“士衡，这任诞纵酒，你哪学的啊？”

“唯杯中物，可畅怀。”陆机探身凑过去，夺下他手中壶，斜睨着，“我不是缠绵不得纾吗，满心沉郁，只能借酒意，向你一述。”

将另一杯递上，程章迷惑地接下，见他扶案坐正，迷离目色清亮了些。

“你不是曾笑我，殷勤备至，却事与愿违吗。于江东，我是叛臣，于父亲，我是逆子，他们不需我做何事，只要我消失无踪就好。”

“但我还是忍不住，来殷勤致力，却弄不清，该以怎样身份，是助他们，还是违逆他们，这样三心二意的，你说，会有怎样事与愿违的厄运，在等着我呢。”

时而停下，越说越艰涩，借酒浇愁，杯脱手倾倒，酒在黑漆案面流出水痕，把天光云影也映黑沉了。

“没什么厄运的，别喝了。”程章扶正杯，看陆机有些摇晃，往凭几上倒，就知道他喝过头，另一手稳住他，关切心又犯贱地冒出来。

“有的，定会有的，”陆机挣开他，嬉笑了声，露出种悲喜莫测的狂态，“说来好笑，有人，本该与我为敌，却对我恩遇、照拂和教导，使我心生依赖信任，也好生地感激和敬服，而我却义无反顾背叛，不计恩义，一心敌对，是不很招人恨，很不配有人再对我好？”

“你说的是羊都督吧？”程章眼神闪了两闪，不知放何处好。

“知道你很纠结，”想劝慰下，也不知从何说起，忽想起州府深夜，心思被剖开，羊祜说的同心同德那番话。

顿觉满心在点热意里升腾，不闪躲了，直直凝视过去，很深切道：“但总会有人对你好，对你不惜一切，无论敌对或背叛，想要你不再这样，忧思困顿。”

“是吗？”陆机醉醺醺地，不以为然一笑，含糊着咕噜，“但我不值得，不敢念想，想着，会事与愿违，仅剩的，也要一点点失去，到一无所有，都不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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