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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第1页)

鸡鸭名家

刚才那两个老人是谁?

父亲在洗刮鸭掌,每个跖蹼都撑开细细看过,是不是还有一丝泥垢,一片没有刮尽的皮,样子就像是做着一件精巧的手工似的。两副鸭掌,白白净净,一只一只,妥妥停停的一排。四个鸭翅,也白白净净,一只一只,妥妥停停一排。看起来简直绝对想不到那是从一只鸭子身上取下来的,仿佛天生成这么一种好吃东西,就这样生的就可以吃了,入口且一定爽糯鲜甜无比,漂亮极了,可爱极了。我忍不住伸手用指头去捏捏弄弄,觉得非常舒服。鸭翅尤其是血色和匀丰满而肉感。就是那个教我拿着简直无法下手的鸭肫,父亲也把它处理得极美,他握在手里,掂了一掂,“真不小,足有六两重!”用他那把角柄小刀从栗紫色当中闪着钢蓝色的那儿一个微微凹处轻轻一划,一翻,蕊黄色鱼子状的东西绽出来了。“你说脏,脏什么!一点都不!”是不脏,他弄得教我觉得不脏,我甚至没有觉得臭味。洗涮了几次,往鸭掌鸭翅之间一放,样子名贵极了,一个什么珍奇的果品似的。我看他做这一切,用他的洁白的,熨帖的,然而男性的,有精力,果断,可靠的手做这一切,看得很感动。王羲之论钟张书,“张精熟过人,”又曰“须得书意转深,点画之间皆有意,自有言所不尽。得其妙者,事事皆然”。“精熟”,“有意”,说得真好。我追随他的每一动作,以心,以目,正如小时,看他作画。父亲一路来直称赞鸡鸭店那个伙计,说他拗折鸭掌鸭翅,准确极了,轻轻一来,毫不费事,毫不牵皮带肉,再三赞叹他得着了“诀窍”,所好者技,进乎道矣,相信父亲自己落到鸡鸭店做伙计,也一定能做到如此地步的!

这个地方鸡鸭多,鸡鸭店多,教门馆子多,一定有不少回族人。回族多,当有来历,是一颇有兴趣问题,我们家乡信回教的极少,数得出来的,鸡鸭店则全城似只一家。小小一间铺面,干净而寂寞,经过时总为一种深刻印象所袭,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与别人家截然不同。铺子在我舅舅家附近,出一个深巷高坡,上了大街,拐角上第一家就是。主人相貌奇古,一个非常的大鼻子,真大!鼻子上一个洞,一个洞,通红通红,十分鲜艳,一个酒糟鼻子。我从那一个鼻子上认得了什么叫酒糟鼻子。没有人告诉过我,我无师自通,一看见那个鼻子就知道了:“酒糟鼻子!”日后我在别处看见了类似而远比不上的鼻子,我就想到那个店主人。刚才在鸡鸭店我又想到那个鼻子!从来没有去买过鸡鸭,不知那个鼻子有没有那样的手段?现在那个人,那爿店,那条斜阳古柳的巷子不知如何了。……

一串螃蟹在门后叽里咕噜吐着泡沫。

打气炉子呼呼地响。这个机械文明在这个小院落里也发出一种古代的声音,仿佛是《天工开物》甚至《考工记》上的玩意了。

一声鸡啼。一个金彩绚丽的大公鸡,一只很好的鸡,在小天井里徘徊顾盼,高傲冷清,架上两盆菊花,一盆晓色,一盆懒梳妆。——大概多数人一定欣赏懒梳妆名目,但那不免过于雕琢着意,太贴附事实,远不比晓色之得其神理,不落形象,妙手偶得,可遇不可求。看过又画过这种花的就可以晓得,再没有比这更难捉摸的颜色了,差一点就完全不是那回事!天晓得颜色是什么样子呢,可是一看到这种花叆叆叇叇,清新醒活的劲儿,你就觉得一点不错,这正是“晓色”!心中所有,笔下所无的两个字。

我们刚回来一会儿,买了鸭翅、鸭掌、鸭舌、鸭肫、八只蟹、青菜两棵、葱一小把、姜一块回来,我来看父亲,父亲整天请我吃,来了几天,吃了几天。昨天晚上隔了一层板壁,他睡在外面房间,我睡在里头,躺在床上商议明天不出去吃了,在家里自己做。不要多,菜只要两个,一个蟹,蒸一蒸,不费事,——喝酒;一个舌掌汤,放两个菜头烩一烩——吃饭。我父亲实在很会过日子,一个人在外头,一高兴就自己做饭,很会自得其乐!——那几只蟹买得好,在路上已经有两个人问过,好大蟹,什么地方买的,多少钱一斤,很赞许的样子,一个老先生,一个女人,全都自然极了,亲切极了,可是我们一点也不认识,真有意思!大都市里恐怕很少这种情形了。

那两个老人是谁呢,父亲跟他们招呼的,在沙滩上?——

街上回来,行过沙滩。沙滩上有人分鸭子。三个,——后来又来了一个,四个,四个汉子站在一个大鸭圈里,在熙熙攘攘的鸭子里,一个一个,提起鸭脖子,看一看,分别丢在四边几个较小鸭圈里。看的什么?——四个人都是短棉袄。有纽子扣得好好的,有的只掖上,下面皆系青布鱼裙,这一带江边湖边,荡口桥头,依水而住,靠水吃水的人,卖鱼的,贩菱藕的,收鸡头芡实,经营芦柴茭草生意的,类多有这么一条青布裙子。昨天在渡口市摊看见有这种裙子在那儿卖,我说我想买一条,父亲笑笑。我要当真去买,人家不卖,以为我是开玩笑的。真想看一个人走来讨价还价,说好说歹,这一定是很值得一看的。然而过去又过来,那两条裙子竟是原样放着,似乎没有人抖开前前后后看过!这种裙子穿在身上,有什么好处,什么方便,有什么感情洋溢出来呢?这与其说是一种特别装束,不如说是一种特别装束的遗制,其由来盖当相当古远,似乎为了一点纪念的深心!他们才那么爱好这条裙子,和头上那种瓦块毡帽。这么一打扮,就“像”了,所有的身份就都出来了。“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生养于水的,必将在水边死亡,他们从不梦想离开水,到另一处去过另外一种日子,他们简直自成一个族类,有他们不改的风教遗规。看的是鸭头,分别公鸭母鸭?母鸭下蛋,可能价钱卖得贵些?不对!鸭子上了市,多是卖给人吃,养老了下蛋的十只里没有一只。要单别公母,弄两个大圈就行了,把公的赶到一边,剩下不就全是母的了,无须这么麻烦。是公是母,一眼还不就看出来,得要那么捉起来放到眼前认一认么?那几个小圈里分明灰头绿头都有。——沙滩上安静极了,然而万籁有声,江流浩浩,飘忽着一种半消沉半积极的神秘意向,一种广大而深微的呼吁,极其悄怆感人。东北风。交过小雪了,真的入了冬了,可是江南地暖,虽已至“相逢不出手”时候,身体各处却还觉得舒舒服服,饶有清兴,不很肃杀。天有默阴,空气里潮润润的。新麦,旧柳,抽了卷须的豌豆苗,散过了絮的蒲公英,全都欣然接受这点水气,很久没有下雨。鸭子似乎也很满意这样的天气,显得比平常安静得多。脖子被提起来,并不表示抗议,——也由于那几个鸭贩子提得是地方,一提起,就势就摔了过去,不致令它们痛苦,甚至那一摔还会教它们得到筋肉伸张的快感,所以往来走动,煦煦然很自在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悲惨。人多以为鸭子是很会唠叨的动物,其实鸭子也有默处的时候,不过这么一大群鸭子而能如此雍雍雅雅,我还从未见过!它们今天早上大都得到一顿饱餐了罢。——什么地方来了一阵煮大麦芽的气味,香得很,一定有人用长柄大铲子慢慢地搅和着,就要出糖了。——是称称斤两,分开新鸭老鸭?也不对。这些鸭子全差不多大,没有问题,全是今年养的,生日不是四月就是五月初头,上下差也差不了几天。骡马看牙口,鸭子不是骡马。要看,也得叫鸭子张嘴,而鸭子嘴全闭得扁扁的!黄嘴也扁扁的,绿嘴也扁扁的。掰开来看全都是一圈细锯齿,它的板牙在肚子里,嗉囊里那堆石粒子!嘴上看什么呢?——我已经断定他们看的是鸭嘴。看什么呢?哦,鸭嘴上有点东西!有一个一个印子,刻出来的。有的是一道,有的两道,有的一个十字叉叉,那个脸红通通的小伙子,(他棉袄是新的,鞋袜干干净净,他不喝酒,不赌钱,他是个好“儿子”,他有个很疼爱他的母亲。我并不嫉妒你!)尽挑那种嘴上两道的。这是记认。这一群鸭子不是一家养的,主人相熟,一伙运过江来,搅乱了,现在再分开各自出卖。对了,不会错的,这个记认做得实在有道理。

江边风大,立久了究竟有点冷,走吧。

刚才运那一车子鸡的夫妻俩不知到了哪里。一板车的鸡,一笼一笼堆得高高的。这些鸡算不算他们自己的?算他们的,该不坏了,很值几文呢。看样子似不大像,他们穿得可大不齐整。这是做活,不是上庙烧香,不是回娘家过节,用不着打扮,也许。这副板车未免太笨重了一点,车本身比那些鸡一定重得多。——虽然空车子拉起来一定又觉得很轻松的。我起初真有点不平,这男人岂有此理,让女人在前头拉,自己提了两个看起来没有多大分量的蒲包在后头自自在在地踱方步,你就在后头推一把也不妨呀!父亲不说什么,很关心地看他们过去。一直到了快拐弯的地方,我们一相视,心里有同样感动了。这一带地怎么那么不平,那么多的坑!车子拉动了之后,并不怎么费力的,陷在坑里要推上来才不容易。一下子歪倒了,赶紧上去救住,不但要气力,而且要机警灵活,压着撞着都不轻。这一下子,够受的!他抵住了,然而一个轮子还是上不来。我们走过来,两个老人也跑了过来。我上去推了一把,毫无用处,还是老人之一捡了一块砖煞住一个老往后滑的轮子,那个男人(我现在觉得他很伟大,很敬佩他),发一声喊,车子来了!不该走这条路的,该稍为绕绕,旁边不还稍为平点么。她是没有看到?是想一冲冲过去的?他要发脾气了,埋怨了!然而他没有,不但脸上没有,心里也没有。接过女人为他拾回来的落掉的瓦块帽子,掸一掸草屑,戴上,“难为了,”又走了,车子吱吱扭扭拉了过去。我这才听见,怎么刚才车轴似乎没有声音呢?加点油是否好些?他那两个蒲包里是什么东西?鸡食?路上“歪掉”的鸡?两包盐?

我想起《打花鼓》:

恩爱的夫妻

槌不离锣

这两句老在我心里唱,连底下那个“啊呃哎”。这个“啊呃哎”一声一声地弄得我心里很凄楚起来。小时杂在商贾负贩人中听过庙戏多回,不知怎么记得这么两句《一枝花》。后来翻查过戏谱,曾记诵过《打花鼓》全出,可是一有什么感触时仍是这两句,没头没脑的尽是哼哼。

这个记认做得实在很有道理。遍观鸭子全身,还有什么其他地方可以做记认呢?不像鸡,鸡长大了毛色个个不同,养鸡人全都记得,在他们眼中世界上没有两只同样的鸡,(《王婆骂鸡》曲本中列鸡色目甚繁多贴当,可惜背不全了!)偷去杀了吃掉,剥下一堆毛,他认也认得清,小鸡子则都给染了颜色,在肩翅之间,或红或绿。有老母鸡领着,也不大容易走失。染了颜色不大好看,我小时颇不赞成,但人家养鸡可不是为的给我看的!鸭子麻烦,身上不能染红绿颜色,它要下水,整天浸在水里颜色要褪。到一放大毛,普天之下的鸭子就只有两种样子了,公鸭,母鸭。所有的公鸭都一样,所有的母鸭也全一样。鸭子养在河里,你家养,他家养,在河里会面打伙时极多,虽然赶鸭人对自己的鸭有法调度,可是有时不免要混杂。可以做记认,一看就看出来的只有那张嘴。(沈石田画鸭,总是把鸭嘴画得比实际的要宽长些,看过他三幅有鸭子或专画鸭子的画,莫不如是。)上帝造鸭,没有想到鸭嘴有这么个用处罢。小鸭子,嘴嫩嫩的,刻起来大概很容易,用把小洋刀,钳子,钉头,或者随便什么,甚至荆棘的刺,但没有问题,养鸭人家一定专有一个什么东西,轻轻那么一划就成了。鸭嘴是角质,就像指甲似的没有神经,刻起来不痛。刻过的,没有刻过的,只要是一张嘴,一样的吃碎米,浮萍,蛆虫,虾虿,猫杀子罗汉狗子小鱼,鸭子们大概毫不在乎,不会有一只鸭子发现了,大叫出来:“咦,老哥,你嘴上怎么回事,雕了花?”想出这个主意的必然是个伶俐聪敏人。这四个汉子中哪一个会发明出来,如果从前从未有过这么一个办法?那个红脸小伙子眼睛生得很美,很撩人的,他可以去演电影。——不,还是鱼裙瓦块帽做鸭子生意!

然而那两个老人是谁呢?

父亲揭起煨罐盖子看看,闻了闻气味,“差不多了,”把一束葱放下去,掇到另一小火的炉上闷起来,打汽炉子空出来蒸蟹。碗筷摆出来,两个杯子里酌满了酒,就要吃饭了。酒真好,我十年来没有喝过这样好的酒。父亲说我来了这几天,他比平常喝得要多些,我很喜欢。

“那两个年纪大的是谁?”

“怎么,——你不记得了?”

我还以为我的话问得突兀,我们今天看见过好几个老人,虽然同时看见,在一处的,只有那两个;虽然父亲跟他们招呼过,未必像我一样对他们有兴趣,一直存在心里罢。他这一反问教我很高兴,分明这是很值得记得的两个人,我的眼睛没有错,他们确是有吸引人的地方的!我以为父亲跟他们招呼时有种特殊的敬爱,也没有错,我一问,他即知道问的是谁。大概父亲也会谈起的。

“一个是余老五。”

余老五!这我立刻就知道了,是高大,广额方颡,一腮帮子白胡子根的那个。刚才我就觉得似曾相识,哪里看见过的,想来想去,找不到那个名字,我还以为又是把在另一处看过的一个老人的影子错借来了。他是余老五,真不该忘记。近二十年了,我从前想过他,若是老了该是什么样子,正是这个样子!难怪那么面熟。他不该上这里来,若在家乡街上,我能不认得?——那个瘦瘦小小,目光精利,一小撮山羊胡子,头老微微扬起,眼角微有嘲讽痕迹,行动不像是六十几的人,是——

“陆长庚。”

“陆长庚。”

“陆鸭。”

陆鸭!不过我只能说是知道他,那时候我还小。——不像余老五那是天天见得到的老街坊。

说是老街坊,余大房离我们家很有一截子路,地名大溏,已经是附郭最外一圈,是这条街的尾闾了。余大房是一个炕,余老五在余大房炕房当师傅。他虽姓余,炕房可不是他开的,虽然他是这个炕房里顶重要的一个人。老板或者是他一宗,恐怕相当远,不大清楚了。大溏是一片大水,由此可至东北各乡及下河县城水道,而水边有人家处亦称大溏。这是个很动人的地方,风景人物皆极有佳胜处,产生故事极多。在这里出入的,多是那种戴瓦块毡帽系鱼裙朋友。用一个小船在河心里顺流而下,可以看到垂杨柳,脆皮榆,茅棚瓦屋之间高爽地段常有一座比较齐整的房子,两边墙上粉得雪白,几个黑漆大字,显明阅目,一望可见,夏天外头多用芦席搭一个凉棚,绿缸中渍着凉茶,冬天照例有卖花生薄脆的孩子在门口踢毽子,树顶常飘有做会的纸幡或红绿灯笼的那是“行”。一种是鲜货行,代客投牙买卖鱼虾水货,荸荠慈姑,芋艿山药,鸡头薏米,种种杂物。一种是鸡鸭蛋行。鸡鸭蛋行旁边常常是一爿炕房。炕房无字号,多称姓某几房,似颇有古意,而余大房声誉最著,一直是最大的一家。

余五整天没有什么事情,老看他在街上逛来逛去,而且到哪里提了他那把紫砂茶壶,坐下来就聊,一聊一半天。而且好喝酒,一天两顿,一顿四两。而且好管闲事,跟他毫无关系的事,他也要挤上来说话。而且声音奇大,这条街上一爿茶馆里随时听见他的声音。有时炕房里差个小孩子来找他有事,问人看见没有。答话人常是“看没有看见,听倒听见的。再走过三家门面,你把耳朵竖起来,找不到,再回来问我。”他一年闲到头,吃,喝,穿,用,全不缺。余大房养他。只有春夏之间,不大看见他影子了。

不知多少年没有吃那种“巧蛋”了。巧蛋是孵小鸡没有孵出来的蛋。不知什么道理,常常有些小鸡长不全,多半是长了一个小头,下面还是个蛋,不过颜色已变,黄黄的,上面略有几根毛丝;有的甚至连翅膀也全了。只是出不了壳。出不了壳,是鸡生得笨,所以这种蛋也称为“拙蛋”,说是小孩吃不得的,吃了书念不好。可是通常反过来,称为“巧蛋”了,念书的孩子也就马马虎虎准许吃了,虽然并不因为带一个巧字而鼓励孩子吃。这东西很多人不吃的。因为看上去有点发酥发麻,想一想也怪不舒服。对于不吃的人,我并不反对。有人很爱,到时候千方百计地去找。很惭愧,我是吃过的,而且只好老实说,味道很不错。吃都吃过了,赖也赖不掉,想高雅也高雅不起来了。——吃巧蛋的时候,看不见余五了,清明前后,正是炕鸡子的时候。接着,又得炕小鸭子,四月。

蛋先得挑一挑,那多是蛋行里人责任,哪一路,哪一路收来的蛋,他们都分得好好的,鸡鸭也有“种口”,哪一种容易养,哪一种长得高大,哪一种下得蛋,他们全知道。分好了,剔一道,薄壳,过小,散黄,乱带,日久,全不要。再就是炕房师傅的事了。在一间暗屋子里,一扇门上开一个小圆洞,蛋放在洞上,闭一只眼睛,睁一只眼睛反复映看,谓之“照蛋”。第一次叫“头照”。头照是照“珠子”,照蛋黄中的胚珠,看受过精没有,用他们说法,是看有过公鸡或公鸭没有。没有过公鸡公鸭的,出不了小鸡小鸭。照完了,这就“下炕”了。下炕后三四天,(他们是论时辰的,不会这么含糊,三四天是我的印象)取出来再照,名为“二照”,二照照珠子“发饱”没有。头照很简单,谁都作得来,不用在门洞上,用手轻握如筒,蛋放在底下,迎着亮,转来转去,就看得出有没有那么一点了。二照比较要点功夫,胚珠是否隆起了一点,常常不容易断定。二照剔下来的蛋拿到外头卖,还是一样,一点看不出是炕过的。二照之后,三照四照,隔几天一次,三四照之后的蛋就变了,到知道炕里蛋都在正常发育,就不再动它,静待出炕“上床”。

下了炕之后,不大随便让人去看。下炕那天照例三牲五事,大香大烛,燃鞭放炮,磕头拜敬祖师菩萨,很隆重庄严。炕一年就做一季生意,赚钱蚀本就看这几天。但跟余五熟识,尤其是跟父亲一起去,就可以走近炕边看看。所谓“炕”是一口一口缸,里头涂糊泥草,下面不断用火烘着。火要微微的,保持一定温度。太热了一炕蛋就都熟了,太小也透不进去。什么时候加点糠或草,什么时候去掉一点,这是余五职分。那两天他整天不离开一步。许多事情不用他下手,他只需不时看一看,吩咐两句话,有下手从头照着做。余五这可显得重要极了,尊贵极了,也谨慎极了,还温柔极了。他说话细声细气,走路也轻轻的,举止动作,全跟他这个人不相称。他神情很奇怪,像总在谛听着什么似的,怕自己轻轻咳嗽也会惊散这点声音似的,聚精会神,身体各部全在一种沉湎,一种兴奋,一种极度敏感之中。熟悉炕房情形的人,都说这行饭不容易吃,一炕下来,人要瘦一套,吃饭睡觉也不能马虎一刻,这样前前后后半个多月!从前炕房里供余五抽烟的。他总是躺在屋角一张小床上抽烟,或者闭目假寐,不时就壶嘴喝一口茶,哑哑地说一句什么话。一样借以量度的器械都没有,就凭他这个人,一个精细准确而复杂多方的“表”,不以形求,全以神遇,用他的下意识来判断一切。这才是目睹身验着一个一个生命怎么完成,多有意思的事情!炕房里暗暗的,暖洋洋的,空气里潮濡濡的,笼着一度暧昧含隐的异样感觉,怔怔悸悸,缠绵持续,惶恐不安,一种怀春含情的感觉。余老五也真是有一种“母性”,虽然这两个字不管用在从前一腮帮子黑胡根子,现在一腮帮子白胡根子的余五身上都似颇为滑稽。

蛋炕好了,放在一张一张木架上,那就是“床”。床上垫棉花,放上去,不多久,就“出”了,小鸡子一个一个啄破蛋壳,啾啾叫起来。听到这声音,老板心里就开了花,而余五眼皮一耷拉,已经沉沉睡去了,小鸡子在街上卖的时候,正是余五呼呼大睡的时候。——鸭子比较简单,连床也不用上,难的是鸡。

卖小鸡小鸭是很有意思的行业。小鸡跟真正的春天一起来,气候也暖了,花也开了。而小鸭子接着就带来了夏天。“春江水暖鸭先知,”说的岂是老鸭?然而老鸭多半养在家里,在江水中游泳的似不甚多。画春江水暖诗意画出黄毛小鸭来,是极自然的,然而事实上大概是错的。小鸡小鸭都放在一个竹编浅沿有盖大圆盒子里卖,挑了各处走,似乎没有吆唤的。一路走,一路啾啾地叫,好玩极了。小鸡小鸭皆极可爱,小鸡娇弱伶仃,小鸭常傻气固执。看它们窜跑跳跃,感到生命的欢欣。提在手里,那点微微挣扎搔挠,令人心中怦怦然,胸口痒痒的。

余大房何以生意最好?因为有一个余老五,余老五是这一行的一个“状元”。余老五何以是状元?他炕出来的小鸡跟别人家的摆在一起,来买的人一定买余老五的鸡,他的小鸡特别大。刚刚出炕的小鸡,刚从蛋里出来的,照理是一样大小,不过是那么重一个,然而余五鸡就能大些。上戥子称,上下差不多,而看上去他的小鸡要大一套!那就好看多了,当然有人买。怎么能大一套呢?他让小鸡的绒毛都出足了。鸡蛋下了炕,比如要几十个时辰,可以出炕了,别的师傅都不敢到那个最后限度,小鸡子出得了,就取出来上床,生怕火功水气错了一点,一炕蛋整个的废了,还是稳点罢,没有胆量等。余五大概总比较多等一个半个时辰。那一个半个时辰是顶吃紧时候,半个多月功夫就在这一会现出交代,余五也疲倦到极限了,然而他比平常更觉醒,更敏锐。他那样子让我想起“火眼狻猊”,“金眼雕”之类绰号,完全变了一个人,眼睛陷下去,变了色,光彩近乎疯人狂人。脾气也大了,动辄激恼发威,简直碰他不得,专断极了,顽固极了。很奇怪的,他倒简直不走近火炕一步,半倚半靠在小床上抽烟,一句话也不说。木床棉絮准备得好好的,徒弟不放心,轻轻来问一句“起了罢?”摇摇头,“起了罢?”还是摇摇头,只管抽他的烟,这一会儿正是小鸡放绒毛的时候,忽而作然而起,“起!”徒弟们赶紧一窝蜂取出来,简直才放上床,就啾啾啾啾的纷纷出来了。余五自掌炕以来,从未误过一回事,同行中无不赞叹佩服,以为神乎其技。道理是简单的,可是人得不到他那种不移的信心。不是强作得来的,是天才,是学问,余五炕小鸭,亦类此出色。至于照蛋煨火等节目,是尤其余事了。

因此他才配提了紫砂壶到处闲聊,一事不管,人家说不是他吃老板,是老板吃着他,没有余老五,余大房就不成其为余大房了,没有余大房,余老五仍是一个余老五。什么时候他前脚跨出那个大门,后脚就有人替他把那把紫砂壶接过去了,每一家炕房随时都在等着他。从前每年都有人来跟他谈的,他都用种种方法回绝了,后来实在麻烦不过,他开玩笑似的说“对不起,老板坟地都给我看好了!”

最美年华邂逅你  大淖记事  谁都不能碰我的季老师  重生2001从烧烤摊开始  晚饭花集  无限辉煌图卷  我的同桌他一点都不可爱  活着多好呀  从终结者升级到机械主宰  花花草草  都是校花惹的祸  跟我回家  你是不是不想离  攻略男神翻车日常  随遇而安  我没看过火影啊  山河入梦  人在战国,有人要杀我  人间告白  我都金丹了为何还要刷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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