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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一夜莽莽人惶惶（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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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甩手，将血淋淋的荆麻鞭子扔在蒋元宝脸上，他那张晒得黑乎乎的脸上又是血污又是眼泪鼻涕，显得越发的丑鄙粗陋。看他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我朝他身上又踢了两脚，吐了吐舌头，啐了一口，方笑嘻嘻转身离去。

憋闷了这许久，今日一一报了仇出了气，真真是过得说不出的痛快淋漓！

其实我还是颇有几分好心的，将点了火的几团油麻朝蒋老头的那三间破草房丢去之前，我总不忍心看着他家笼中养的几只无辜母鸡和屋后拴着的一条无辜瘦驴都给火生生烤熟了，就偷偷将它们都放了出去。终归冤有头债有主，小爷我向来恩怨分明，总不能殃及无辜的性命。

看着蒋老头从村外发疯似的跑回来，眼巴巴看着院中三间草房已然烧做火焰山一般，一路哭得连滚带爬，顿足捶胸，我坐在远处一棵老槐树上，心中畅快得恨不能飞上天去：死老贼，不过是为了一个梨子，你父子两个不依不饶喊打喊杀，害我吃了多少苦头！既然是你非要与我做对头，小爷我就没有不和你斗一斗的道理，难道还怕你不成？如今叫你们连房子也没有，你们父子两个就抱着梨树睡觉去好了！

这一日折腾下来，其实我也几乎是筋疲力尽，倚着老树歇息了好一阵子，却觉得精神愈发不济，心口里也疼得愈发厉害，我一向自诩自己这条贱命颇为禁得作践，如今看来，命虽然还在，可身子却是被折腾得有些狠了，只好合着眼多缓一缓。

趁着歇息，我掰着指头又细细算了一遍，那些在我心底里积怨已久的仇家一个个都收拾过了，果然是一个也没落下，我这才大大地长出一口气，学着戏台上的声腔，仰天大呼一声：“小爷我今日大仇得报，沉冤得雪，快哉快哉！若再能寻得娘亲爹爹，哪怕便只有一时半刻，便是何等功德圆满，此生此世心愿足矣——”

我那日在镇上打听“化雨清音堂”的时候，已经顺便也打听了潜州的所在。镇上那些人虽然说得不甚详细，但大体上也能得知潜州就是此处往西南边走七八百里的一座大城。我也不知道七八百里是多远，反正就算是远在天边，我也一定要去。

前几日养伤的时候我已经仔细思量过了，须得防着有人要追赶我，万万不能沿着奔向西南的大路而行，所以我决定要沿着黄花梁，绕过鬼村子，走几乎全是荒无人烟的后山。这样虽绕了些远路，但必定能更稳妥些。

眼看着天色已经不早，我也不敢再耽搁，咬了牙起身，抖擞精神，大步向着西斜的日头方向出发。

在日已黄昏的时候，我总算是跑过了鬼村子外的血桃花树。

我望了一眼那棵只见绿叶全无花朵的老桃树，它在昏黄幽幽的斜晖里，安详得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迟暮老人，似乎正在打盹，根本不在乎周遭是什么情形。我却是顿时就又想起了清明那日在这地方的诡异经历，顿时觉得这里处处都鬼气森森，不由生出毛骨悚然之感。也顾不得自己恨不得瘫倒在地的疲累，还有胸口里一阵重似一阵的撕裂疼痛，只咬着牙沿着隐约能辨识出的道路，发足朝前一路狂奔而去。我只想离这鬼地方尽量远些才好。

我不知道离开这里多远才能遇到一户人家过夜，只能暗暗祈求老天保佑。偏偏这老天对我一向没甚情面，我需得照应的时候，它十回里有七回是全不开眼的，剩余三回，则干脆就是落井下石了。如今它也未见得能有长进半分。

果然，眼瞧着天色渐渐黝黯了下去，我周遭却到处都是被墨色天光渐渐染浓的草木，根本就不见什么房舍人迹。怪道山上的人从来都不到黄花梁这边来，原来莫说村庄，就是连散居深山的猎户采药人家也不见一个。

也不知是我心急，还是这天黑得急，须臾之间天色就已经暗得无法辨识脚下的道路。我抬头望了一眼天边那一抹如眉的新月，真真大叹了一声命苦：今日若是能赶上个皎皎满月可该有多好！好歹趁了月光，也略微能看清些脚下是泥土石块还是万丈深渊，如今时运不济，却偏偏碰上这么个可怜巴巴的小东西，唉……这不是命苦还能是什么啊！

我心里不住地埋怨自己：风儿啊风儿，你怎的如此蠢笨！下回逃跑出来的时候，好歹要记得带上个火折子。这般在荒山野岭里摸黑瞎撞，实在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不过，好像也未必还能有下回了罢。

不多时天就已经黑得一塌糊涂，四周一片黑沉沉之中，我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自能跌跌撞撞摸索前行。我也不想在这黑莽莽的夜里找死，可我找不到过夜的所在，此时回头也无处可去，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草木沉沉，树影参差，四下里只有黑和更黑两种颜色，而黑处不可见物，更黑处鬼气森森，似乎每一个角落都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也许是一双眼睛，也许是一张可怖的鬼脸，也许是我想都想不出来的可怖物事。周遭没有半点人声，却时有莫名的悉悉索索的动静，抑或诡异的叫声，一丝风过，一声轻响，都让我心惊肉跳冷汗参差。我越走就越发毛骨悚然，不住地回头，四处逡巡，却还是觉得眼光不可及之处，总觉得什么地方必定是藏了无比恐怖的影子，也许不知何时便会突然扑到我身上。

我已经顾不得生死，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也不管看不看得见脚下是否还有路，更不管朝着什么方向，在一片黑乎乎的荒山野岭里深一脚浅一脚，渐渐变成了逃命一般地奔跑。

我想哭，可我不敢哭，我害怕黑暗里有什么会听见趁我哭泣会扑出来。

我在心里拼了命地大叫“救命”，却不知该喊给谁，是宇哥？还是大师哥？是曾经抱了我打坐的道人师父？还是曾经搂了我由着我撒娇的九离门师父？因为不知道他们到底都是为了什么，每一个原本都是对我极好的，可又都会突然间就丢下我，再也不管我是死是活。老师父如此，师父也是如此，大师哥如此，最后连宇哥竟然也是如此……

这世上，我还有谁可堪依靠？或许，只有娘，娘不会丢下我，她一定不会！每个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她一定是万不得已才不能陪在我身边，否则，她怎么舍得让我孤苦伶仃了这许多年？又怎么舍得让我受了这许多委屈？她必定也在四处找我……可她会知道我此时是如此的害怕和无助么？娘，你到底在何处在何处啊！

也许是跑得太狠了，我忽然只觉得心口里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费尽全力喘上来的半口气之中，还满是血腥的气息，我身体一软，渐渐瘫倒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的力气。我最后一点意识便是：我看见深邃的墨色夜空里，有很多银亮亮的星子，很好看，就像当年我在一心观里躺在石阶上乘凉时看见的一模一样。其中有一颗最大最亮的星子离我很近很近，似乎抬起手就可以摸到。还有，还有就是我嘴里有血，呛得我几乎再也不能呼吸……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时，我看见的是茅草的屋顶。

这里一定不是锁风轩。

我心口里仍旧在闷闷地疼，口里满是血腥之气，让我说不出的难受。稍稍想动一下身子，胸口里便要咳嗽，只好合了眼忍了又忍。可胸口里还是越发胀痛难受，最后不得已，强忍着轻轻咳了两下，喉咙里呕出一口鲜血之后，却并未见好受些，反倒胸腔里越发地疼，五内如焚地疼。

我合着眼只想熬过眼前的难过，觉出有人给我擦去嘴边的鲜血，很远处似乎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说着什么，可惜我实在是太过难受，全然顾不得理会。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疼痛总算轻了些，我仍旧合着眼又缓了一阵，方慢慢睁开眼。

眼前是一张布皱纹的脸，神情甚是忧心，让那经年劳碌的苍老面容又添了许多凄苦。老头看我睁了眼，嘴角向上抽了几抽，显见得十分高兴，顺手用手里攥着的破布擦抹了一把自己的额头，竟在额上抹出了一道血污。他咧开缺牙的嘴，问我道：“娃子，你这会子能说话了么？”

我攒了攒力气，才说道：“老人家，能给我口水喝么？”那有气无力的声音根本就不像我自己的声气。

老人应了声“有”，就忙忙回身，，从一个黑乎乎的瓦罐里倒了些水在碗里，然后将那个黑乎乎的粗瓷大碗递在我眼前。

我撑着身子挣扎坐起来，接过碗，不想那粗瓷大碗太过榔槺，而我又浑身无力，根本端不动这等物事，幸亏那老人一把接住，碗虽幸好没落在地上摔碎，却将水洒了我一身。老人接了碗在手，看我形容狼狈，赶忙将碗放在一旁，拿他手里的那块破布要给我擦拭。我心下嫌那破布腌臜，便朝一旁躲了躲，老人一时也有些尴尬，赶紧将手中的破布放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句：“要不，我再给你倒碗水去。”

说罢，他又拿起方才那个粗黑的大碗，倒了些瓦罐里的水，涮洗了几下泼在地上，又倒水涮洗，又泼了水，方又倒出小半碗水，递到我眼前：“娃子，你要是不嫌弃，就将就喝一口罢，好歹舒服些。”

我心下也颇有些过意不去，虽仍觉得那黑碗腌臜，可一来这老人一番好心不该辜负，二来我也着实是口渴得紧，伸手便要去接那碗：“多谢老人家，我方才……对不住您。”

老人将碗递在我手里，自己却并不松手，只随着我的手将碗凑近我口边。

我自知也是没力气捧得动那碗，便就这他的手喝了两口水。心口里撕裂的疼痛虽好些，可还是闷疼，我便从怀里拿出瓷瓶，将里面剩余的三颗丹药全倒在掌心里，一气都放入口中，又喝口水一股脑儿送了下去。

瞧着如今的光景，我哪里还顾得日后如何，且过一日算一日罢。

那老人放下碗，扶着我慢慢躺倒，嘴里絮絮叨叨地问道：“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全不像庄户人家的孩子，可怎的大半夜里黑灯瞎火地倒在这荒山野岭里？娃子，你是住在这附近的么？”

我顺口答了句：“我住在栖霞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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