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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翁今为飞仙
他们果然去了。痃嗪带大家去看比换头或砍头更美的,以防病友们疏懒心思,令医疗观光半途而废。
旅行团再次经过电子显示牌时暂停,兴致勃勃观摩上面各人的死期。杨伟想,死期既已确定,病人就没必要遵守医院船的规矩了,做什么都可以,也就是说,拥有了无限自由。但如此一来,医生利用市场经济获取自由,岂不多此一举吗?然而由于死期的明确公布,病人要做什么不做什么,又都板上钉钉,也就是说,毫无自由。司命能预测人的欲望和决定——它们仅仅是神经元的放电模式。人作出的所谓选择不过是陌生事件和生物预设的叠加。杨伟甚至觉得,医疗观光也是一场安排。如痉哌所说,有人在演戏。谁是导演呢?
痃嗪引领众人,爬至三十三层甲板,这里好像琼楼玉宇,正如之前提到的阿房宫。羽毛球室、保龄球室和游泳池在开工改建。痃嗪说,这里已被设立为“医疗事业中枢功能前置增强和生命核心要素集聚开发区”,亦称“瀛洲新区”,或“梦想天地第三坛城”。众人看到了人兽基因嵌合生物,从合成生物学实验室转移至此。磷光闪闪的蛙状生命,培养为能在剧毒环境下生存。另有复活的远古生物。有的只是原生生物形态,却肺藻般具备初级智力。早期人工生命体繁殖的后代,也来抢占一席之地。有的其状如羊,九尾四耳,或六足四翼,混沌无面目。有的貌如肥豚,音如狗吠。有的鱼身而鸟翼,叫声似鸳鸯。有的形如黄色口袋,眼睛一个生在顶门,一个长在下巴,鼻子一孔朝天,一孔向地,耳朵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这些生命在坛城开辟了各自的生存空间。病人之前囚于病房,对此一无所知。他们来晚了,已无立锥之地。
痃嗪嗟笑:“不是想看文明回光返照吗?这就是了。”
瘘吡翻翻《医院工程学原理》:“知道了!这船不仅是司命、医生和病人的聚落。也不能简单用生物多样性或生态保护区来称它。它是一个共生生物群。《医院工程学原理》说了,医院船正在演化为一种以智能机器和病人为核心、以多物种作支撑的交嵌式新文明。它将比今天的世界更伟大呢。”
根据《医院工程学原理》,新文明是一个物种基因库,包含了星球上已有的、灭绝的、新造的生物遗传信息。船队构成了超大型自洽生态系统,称作“本医院群”,在有限无边的汪洋中航行,像是上帝才能制造的世界末日运载工具。这意味着就算大陆已被洪水淹没,病人们也能平安快乐活着。船上所有生命都是单一雄性。似要为新文明设置新进化动力,不再以性为驱动。这种力量已在这颗星球上乏味地称霸了四十亿年,却并不可靠。看来司命发动了一场变革。之前,据说为了满足病人需求,除了开发性爱机器人,还研制出一种药物,能在大脑皮层引起化学反应,让老头儿获得虚拟性交快感。但这也不搞了。原来是为了建设更高等的新文明。
瘘吡欢欣地说:“又离上帝近一步了。上帝也是单身。没有女上帝。这也为他的孩子耶稣继承。据说,父子还坚决反对同性恋哟。”
他援引《医院工程学原理》称,坛城居民的主体是以老寿星为代表的仙翁集团,被辅助生物群落簇拥。多种生命和平共居在凝结着水汽云霞的梦想天地中,就可以实现从进化初级阶段向中高级阶段的过渡。未来的医院是一种集体智慧。病人、医生、动物、人工生命体群落和智能机器一体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长生不老、断子绝孙、影子医院、定制死亡、黑市贸易、自由市场,都统一起来,不分彼此。
痃嗪可笑地看着瘘吡说三道四,好像他带大家来此,就是要让这帮家伙放纵表演的,从而让游玩能够产生新意。
杨伟想,他之前在夜里见过的幽灵,会不会便是眼前这些有别于人类的新生物呢?怎么看也觉得像是妖魔鬼怪。
瘘吡说:“动动手指头,就把鬼变成人;再动动手指头,就把人变成神。像玩牌啊。或者让这过程反转走一遍。”
痃嗪说:“神仙国度,魑魅世界,彼此彼此,没有区别。这也妙不可言呢,不就形成迪士尼般的新观光地了嘛。”
痉哌说:“我想跟女仙和女妖玩呢。这一定比性爱机器人强。神还没有这个权利吗?”他扭动腰肢假扮出她们。
瘘吡说:“神与魔,可以直接用病人改造。病人是天下第一称手材料。医院船,就是造神的沃土,打鬼的圣坛。”
痃嗪说:“就算你已不再是原先的那个你,成了赝品,又有多大关系呢?完全可以不在乎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痉哌说:“这样一说不就省事了嘛。变来变去,神仙妖魔,仍然是一坨坨的肉。有趣味的无非是感官的砌块啊。”
瘘吡道:“死人有死人的玩法,活人有活人的玩法。还要感谢司命照料着这个新世界,而不仅仅是我们老病人。”
痃嗪说:“已经说了,只是回光返照啊。不要被它迷惑,不要掉进沟里。还是抓紧时间玩耍吧,才好南面为王!”
南面为王?杨伟仿佛头脑中打入一根钉子。他加入游玩,试图把记忆中散失的人生重新组装,却没能办到。他无法想象南面为王。这跟做上帝有何不同?
他们到乒乓球室门口,见伫立着一具透明的塑料雕像,是一个裸身男子,高鼻虬目,挂在十字架上,脑袋耷拉在胸前,瘫软如泥,伤痕累累。旁有文字说明——“耶稣七号”。
痉哌说:“啊,耶稣!上帝的儿,医院的创始人!长得这副模样啊。像个掉进猎人陷阱的猴子。”
痃嗪说:“哼,据说这家伙也可以在实验室里编辑出来,跟各种怪物一起,住进新区梦想天地。”
所以是“七号”吗?大家围聚观看,啧啧有声。兀然,瘘吡驾轮椅冲去,似要拥抱雕塑,却把它撞倒了。它整个碎了。这大出众人意料。头顶上方不明光焰直射下来,像冰山融化。痃嗪的神情走马灯一般变幻,显出尸状冷艳。杨伟怦然心动,想搂他入怀。瘘吡板僵呆住,嘤嘤哭泣。痉哌匍匐于地,在耶稣残躯上不停嗅鼻。他们这副样子,可不像神仙。
耶稣的样子亦使杨伟失望。他在对方身上,没看到自己。针对上帝之子,或许应用了高级治疗套餐吧。据说这家伙很快复活了。生命或真的可以作别样定义。杨伟由换头术或砍头术想到,会不会是采用一种技术,令人言行之间就像活着?也就是说,不是使人活着,而是让人感觉到自己活着?于是犹如腐物生蛆,病人孱弱的灵肉中,才滋生了游玩的旨趣。这究竟是司命的预置,还是在它的设计之外?就好像把极端无政府主义和高度计划主义统一了起来。真相更加扑朔迷离,如同对待女性般的始乱终弃。结局必然,而不确定。诙谐的是,从中似乎产生了无尽循环的周期性。与医院船勾联的某个早期文明(它可能孕育了“中医”),或被硫黄火焚毁,或被大洪水冲垮。后续文明却匆匆来接替了。病人则失却记忆,但也解除了包袱或罪疚。于是投身新文明建设——神界文明或魔界文明,或不再用“文明”这种旧词藻作标签,而一律改称“医院”。但甚至连这是否又为昙花一现,都还谈不上。或许还是用回光返照来形容比较好吧。不过,盛放或凋落,在病痛世界,果然有标准吗?
杨伟想,即便做了神或魔,住进新区,也不过如此,如痉哌所说,仍是一坨坨的肉,无非是感官的砌块。目前还只能达到此种程度。但这不正是真资格的大玩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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