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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索泓一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小白鞋一扯他的袖口道:“这是阴阳谷胡大队长的矬巴兄弟。你们互相认识一下吧!到煤窑跟你哥哥说个情,我表弟为饭碗想下煤窑。”毛驴驮子停在大山背梁的凹凹里,最后一次歇脚。小白鞋提示索泓一长点眼力劲,索泓一按照她的提示,上前帮助驮夫从驴背上卸下草料口袋,给毛驴搅拌草料。矬巴汉仰脸问道:“你是哪个村来下窑的!”“他老家葫芦谷的。”小白鞋话茬接得十分麻利,“我表弟和我约好了,在这山叉子会齐,叫我带他进山去挖煤。
“看你不像卖力气的。”矬巴汉说。
“民办教师。”索泓一答道,“当孩子王吃不饱肚子。”“我栓子哥不缺煤黑子挖煤,倒是真缺一个咬文断字的,给他编编上报材料啥的。干得来吗?”“还是让我挖煤吧!我……”小白鞋风摆柳一样,移步到矬巴汉面前,截断索泓一的话说:“他干得来!他是我家乡的山沟沟里的土秀才。”“叭”地一声,矬巴汉从干粮袋里掏出个白馍扔给他:“吃吧!解解肚饥!”索泓一没能接住扔过来的白馍,冻得硬梆梆的白馍,像个石头蛋子骨碌碌顺着山坡往下滚。索泓一三步并成两步地抓上它,顺势坐在山坡上啃起来。
太阳离西山顶还有二尺高,索泓一望着那轮圆圆的大火球,真想把它拉得和这座大山更靠近一点。随着驴驮子进山的艰难跋涉,他走出一身虚汗,冷丁停步,热汗在脊梁上结了冰。湿腻腻、凉嗖嗖,如果太阳老爷能分出一点热能,给他烘干一下汗淋淋的脊梁该有多好。可惜,太阳老爷井不属于他,晴天时它每天给人间留下一个温暖而红艳的脸庞,让苦寒中的人们景仰、赞叹、顶礼膜拜,而又毫无所得。倒是这大山沟沟里的粗俗汉子,给他一个增加热力的白馍,使他那双疲软的双腿,有了一点继续行路的力气;那矬巴汉看他嚼白馍时像只饿狼,又从那皱巴巴的干粮袋里,扔给他一个白馍。他一边唱起了粗俗不堪的“四大白”,一边吆呼驴驮子上路。
翻过山梁,索泓一看见山脚下的村庄了。居高临下地俯视,那些房子小得如同火柴盒子;毛驴绕了好一阵子8字形盘山小道,他才能逐渐看清阴阳谷的村貌:这儿的房屋实在特别,一律是顺山坡而起的半脊石屋,就像一个完整的“人”字,被刀斧从头顶劈成两半,屋脊变成了一撇(丿)或一捺(丶)。这些半脊的石屋上的烟筒,在夕阳晚照之下,冒出一条条黄色烟龙,浓得像化不开的鼻涕,在山洼里痴呆地凝聚着,它遮盖住了刚刚吐翠的柳首,吞噬了刚刚返青的坡地。一句话——它显示着这山旮旯煤的富有。使索泓一感到欣然的是,煤村中间有一条小河,压山的日影照得它波光粼粼——小白鞋告诉他那是桑乾河窜流出来的一个小河叉。
紧把村口,有一座孤零零的武道庙。小庙旁边,有座石头垒成的土戏台。毛驴驮子进村时,大队长胡栓领着一群黑脸汉子,正在往台子上悬挂着喜庆彩纸。牵头驴的矬巴汉子喊了声“哥”,胡栓回过头来,索泓一想不到在这山沟沟,还有这样仪表堂堂的汉子。他个头高高,面孔白皙,在那群布置戏台的“黑车轴”中间,像是非洲部族里白种人;当他仔细打量这支毛驴队伍,嘴唇微微启开时,才露出与他面孔中不相村东西——他有着像水锈般的褐黄色牙齿。他的脸色似和搭彩台的气氛有失协调,“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矬巴兄弟的呼唤之后,眉宇之间流溢出一股躁气。所以,当小白鞋和矬巴汉凑上前去,提出来了个想下煤窑的苦力时,胡栓扫了索泓一一眼,立刻吐出两个斩钉截铁的字眼:
“不收。”“哟!我说胡队长,他可是我表弟!”小白鞋声音尖尖。
“来得不是时候。”胡栓暴躁地回答。
“哥!我可应下了!”矬巴汉仰头望着他哥。
胡栓眼神暗淡下来:“你还不知道,老爹前个黑夜,中煤毒升天了!”“啊?”矬巴汉叫了一声两脚立刻钉在了那儿。小白鞋似乎也被这个消息惊呆了,脸上露出感伤神色。索泓一木然地站在那儿,发现自个脱生得不对时辰。刚才,他看见那群窑黑子搭彩台,还视若自己命运的喜兆;转眼之间,栖身希望化成飞灰。他实在琢磨不出胡大队长奔丧,还要布置这些彩台。
“嘿!你不只是会卖苦力吧?”小白鞋用目光提示着索泓一,’“你干过民办教师,写写算算的不是挺能吗?”索泓一硬着头皮答腔:“还能画两笔。”“还会干啥?”胡栓问道。
“小时候学过拉胡琴、吹过唢呐!”索泓一原想把自己完全隐蔽起来,只当个干活吃饭的窑黑子,当他意识到在这儿要失去生存契机的时候,只好亮相。
“能糊阴间的车马吗?”胡栓的热度有了回升。
索泓一心想:这总不会比舞台设计更难,便鸡啄米般地点头。
“会剪阴间的纸钱吗?”“只要有剪子有纸。”“会扎喜庆彩灯吗?”“胡大队长,您不是办白事吗?”索泓一乍着胆子,反问了一句。
那矬巴汉不耐烦地一摆手:“眼下没时间跟你磨舌头,你到底会干不会干吧?回答得痛快点!”“我都能干!”索泓一挺了挺胸脯,表示有充足的自信。
生活真是难以思议,索泓一一心想当洞洞里的窑黑子,这儿却偏偏不让他去挖煤。这天晚上,他栖身的地方,不是在盲流汉宿舍,而是在队部办公室的土炕上。胡栓急需这样一个手艺匠,索泓一应运而至;至于这对索泓一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他已失去了抉择的可能,听天由命好了。地炉烧得很旺,热炕烫人皮肉,他选择远离火墙的炕脚,囫囵个儿躺倒下去,爬岭过梁的驿路之劳,使他睡得如死狗一般,一觉睡到天亮。
鸡鸣声。
狗吠声。
惟独听不见人声。
有那么一瞬间,索泓一像是在飘飘忽忽的梦境中;但是,他从炕上爬起来时,他的思维立刻跳到了现实中来。昨晚,因灯光浑浊,他没有看到这间屋子的布置,只知道这儿有个大炕,有个落满灰尘的办公桌,还有几个木凳,以及生地炉的煤羔及劈柴一类的杂物;此时屋内亮堂起来,他第一眼就看见了被煤烟素黑的灰墙上,悬挂着的一幅标语,上写“干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字体虽然写得歪歪斜斜,写着“千万”两个字的纸头也因烟火蒸烤而垂落下来,但索泓一还是马上丢失了“伊甸园”的幻觉,找到了自己所在的“星座”。顺着标语往下看,墙上还悬挂着一面面锦旗,由于字体被煤尘遮挡,他难于辨认上边都写些什么字样,只有“模范”……“先进”……“乡政府”、“区委会”的字迹还能断续地分辨出来。这真是阴差阳错,竟然叫他住在这间屋子的土炕上,索泓一深感命运难以琢磨。
院内有了细碎的脚步声,索泓一迅速收敛起四处巡看的目光。他揣摸着,一定是胡栓或者是他的矬巴兄弟来分配任务,便扣上纽扣,规规矩矩地坐在一只木凳上。门帘抖动了一下,小白鞋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饣召子面进来,喜笑颜开地把大海碗往桌子上一放,上下嘴皮一碰,蹦出来一串话儿:“你夜里打鼾,我在西耳房都听见了,想给你抱床棉被进来吧,又觉得不合适!”索泓一不知怎么回话,只是呆愣地听着。
“那两旁的东西耳房,是大队的客房,邮递员和区干部啥的,来了就住在那儿!里边有锅有灶,有粮有面,自做自吃!”小白鞋一边絮絮叨叨,同时偏腿往炕沿上一坐,催促索泓一说,“饿死鬼!吃呀!傻儿巴儿地看着我干个啥?这儿拿煤能换回来粮,你就是一顿吃上一斗粮,也吃不穷这阴阳谷。”索泓一实实没有料到,在这饥荒年月,大山沟里还窝藏着个地上的“伊甸园”,他那嗅觉灵敏的鼻子,首先嗅到了芝麻油的香气,他已经久而不闻其香了,饥饿年代的劳改队,流行着这样几句顺口溜:早打油,晚打稠,落在最后喝泥粥。可是飘浮在菜碗上的星星点点油花,呈酱紫色,谁知道那是什么油!索泓一甚至怀疑过,那是把浇车轴的机器油洒在菜锅里了,嗅起来无味,沾在唇尖倒挺滑溜;即使这样,劳改队每到打饭的时候,人们还是挟着饭碗,紧倒着两条浮肿的腿,百米赛跑般地向那打饭的小窗口冲刺。这不仅仅因为油对肚饥的汉子们,有天然的诱惑力,还因为排在队尾,菜碗里就会盛上稠糊糊的泥根——劳改队伙房野菜洗得不净,谁赶在最后打饭谁倒楣。而索泓一眼前的大蓝花海碗里,飘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香油花,不由使他睁圆了眼睛。
“吃呀!发哪门子愣?”小白鞋笑道。
“我吃!”索泓一红头涨脸地拿起筷子。
“谁告诉你到这儿来下窑的?”“一个流浪儿。”索泓一双手捧起了大海碗,咕噜噜地喝着面汤。
他暗笑自己真像是饿死鬼投生的,嘴唇上下一张,喉头上下一动,一大海碗带汤带水的饣召子面,就顺进了肚子。他难为情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表示已经吃饱了,小白鞋皱了皱眉,噗嗤一笑说道:“别人面狗脸地装斯文了,就冲你这狼吞虎咽的劲儿,至少还能吃上两大海碗。走吧!面锅在耳房,到那边去吃,省我一趟一趟地为你端面,当你的使唤丫头!”索泓一只是站着不动。他的饥肠确实还在咕噜噜地叫食,可他不愿意为填饱肚子跟她去耳房。在他看来,小白鞋心眼虽说不坏,但绝非是个正经妇女,山路上和驮夫们的挑逗,声声脏人耳朵。一个浪迹到山沟来的“右派”,可以去卖苦力挖煤,还犯不上和这号女人同流合污呢!因而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我……真的吃饱了肚子!真的!”小白鞋斜视着他:“饱了肚子也得过去。”“呢?这为什么?”“你以为阴阳谷的饣召子面,是白吃的哪!吃了就得给人家干活。昨天胡栓队长咋吩咐你的,你说说!”“让我扎送殡的阴间纸车纸马。”索泓一喃喃地说。
“那你就到耳房去吧,彩纸、柳条和浆糊盆子都堆在我住的那间屋啦!”小白鞋从炕沿上下来,走到门口,身子斜靠在门框上,等着索泓一跟他出屋。
索泓一内心嘀咕开了:凭着他这双手,甭说纸车纸马,就是扎一座纸糊的金銮宝殿也没啥难处。可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还许可搞这些迷信玩艺儿吗?他抬头看了看那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心里上下折饼。昨天晚上,在村口的戏台前他答应了胡栓的要求,那只是为在这棵大树上落脚,此时当真要动真格的了,他心里嘀咕起来。
小白鞋看他像驴儿拉磨般地,在屋里转来转去,等得不耐烦了,便道:“我看出你的心思来了,你是瞅不起我这号的女人,怕我……怕我……告诉你,我嘴上下贱是为活着,身子可不下贱。随你的便吧,反正胡栓的矬巴兄弟传来他哥哥的口信,叫你两天之内把金车金马糊好;对了!还叫你画一对金童玉女啥的,怕你完不成差事,叫我给你打下手哩!”“队上的人哩?”索泓一问道。
“打棺材的打棺材,余下的跟胡栓去山后挂马台迎亲去了。”小白鞋脸上全然没有了笑靥,正经八百地对他说,“你知道花轿抬个啥人进村吗?山后一个得了噎症(喉癌)刚死两天的黄花大闺女,明个儿先在台上并棺跟胡栓老爹结阴婚;热闹两天,再出殡埋人办白事!”索泓一嘴巴张得大大,仍觉胸腔堵塞——他无法想象在这块被蚕食了一口的中国荷叶形版图上,竟然有这样一个村庄。他认真地看了看依门而立的小白鞋,似在用目光分辨着她这番话的真诚,使索泓一顿感哑然的是,此时的小白鞋脸上全然没有了半分轻佻之气。她的神色,就像一个从歪门斜道回归到正路上的良家妇女,半低着头,眼神里滴落出一缕黯然神伤之光。这种神情的变化,让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野火春风斗古城》,电影中扮演金环、银环的同是一个王晓棠,但她在银幕扮演的是性格相异的姐妹,迥然不同的两张面孔;小白鞋真是有这样的表演才能,短短分秒之内,她的魂儿如同从五行脱窍,不再是风摆柳般的小白鞋,而是另一个失去了蛮骚之气的女人了——这简直是个“谜”。
“真的?”索泓一机械地再问。
“嗯!”她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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