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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经过一个冬天,有那家里实在困难的或者年内兵荒马乱犯了错惹主家不喜被打发了的都聚在牙行里,等待发卖,另外就是西市有个人集,那些家乡遭了灾自卖的或者影视里常见的卖身葬父之类的大多集中在那块等待主人家挑选买卖。
这两种买人方式各有优劣,从牙行里买的人,户籍人品有无犯错之类的牙行都会寻摸得清清楚楚,一般不会在这上头隐瞒,买的人说句难听的,都是“有出处,可查前科”的,而且买后牙行也会把签身契,衙门盖章之类的琐事一道办了,主家只管选人领人带回家就是,若发现何处不好,何处有弄虚作假,还可以找牙行退货商量善后事宜。
西市上自卖自身的人呢,那是怎样的就凭一张嘴说,可没有牙行摸底细作保,具体能买着啥样的就看主家眼力了,有可能买到那落难的有才小姐,也有可能买到走投无路的江洋大盗,价格上一般是比牙行便宜,也就这点优势了。
正月初十,该拜会的拜会过,该全礼节的人家也都全了,家里头无事空下来了,云爹和草哥儿这段日子去了牙行三回,因着第一次买人没有经验,想着多跑几回都看看攒攒经验,原本是看好了一个赶车把式,是个五十几岁黑瘦男人,家就住在京城附近的乡下知根知底,心里有了点谱,只是没定下来了,两回都是去看的他,谁知第三回去的时候,牙行点头哈腰说实在不巧了,那车把式前天有人瞧中给买了去了,您二位来晚了。
牙人也知道他们想寻个稳当点的车把式,之前那黑瘦男人其实合适,但这二位看了两回都没定,别人来看了一回就定下,直接付了钱办好手续一条龙就把人领走了,牙人也没办法,想留也留不住啊,但也不想得罪翰林岳丈,就哈着腰说那人哪哪都好但瞧着年纪有点大,怕是得用不了几年,若有年轻一点的,一定通知老太爷您来瞧,给您留住了。
云爹和草哥儿也是这个心思,那黑瘦车把式不错,就是老了点,岁数比云爹还大,五十六了,有句老话叫五十而知天命,这五十六岁的劳动人民,过得苦日子那都是说不准的事儿,叶峥听了也这么安慰云爹,说车把式而已,好的肯定还有,下回的指不定比这个年轻又好呢,也就这样作罢。
谁知过了几天,他们想要寻车把式的消息不知道怎的给王家人知道了。
王阡直下了值亲来找他们。
王阡直坐在云家堂屋里,接过云夫郎端来的暖暖茶水,谢过端起喝过一口。
这是骆驼乳加了红汤枸杞茶砖煮过的奶茶,一口下肚浑身都热起来,惬意喝了长舒口气才细说原委:“那牙人是我手下一个兄弟八竿子打不着的老表,因我那兄弟家中阿兄的妻子五年没有生育,就寻思着要买个通房丫头,喊来了这个老表,两人在那角落里咕咕唧唧说话,不知怎么就说起车把式的事,我一听叶翰林就竖起耳朵,又听得提起的人和云老伯草兄弟都对得上,就知道是你家了,留神听了几句,才知道你家要买奴才的事。”
叶峥听得皱起了眉,先反驳一句:“五年未有生育也未必是家里妻子的原因,他阿兄可有自己去看看大夫?若是他阿兄自己身上的毛病,买一百个通房丫头回来也不顶用啊。”
王阡直和叶峥打交道久了,也知道这位叶弟偶尔会发些惊人的言论,这时候顺着说就对了,忙道:“是是是,我回去说他,让他叫他阿兄去看大夫检查。”
顿了顿又道:“叶弟,若要买别的奴才,哥哥我这派不上用场,你想买个车夫,何用找牙人,此刻现成我这里就有个把式极老的好人,与你做个中人如何?”
叶峥缓和了语气,也持起乳茶呷一口,看王阡直:“你说说看?”
王阡直就说了。
他手底下有个叫马大力的老镖师,有个远房侄子最近来投靠他,这侄子叫余衡,乃是个可怜人,三岁没了娘,四岁余衡爹就给他找了个后娘,次年这后娘给余衡爹又生了大胖儿子,来年又得了个胖丫头,俗话说有后娘就有后爹,从此余衡在家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
“这王氏在家对余衡非打即骂,动不动就诬陷余衡欺负弟弟妹妹,偷东西,东家死个鸡西家少件衣的这种扯皮事儿,人家躲都尚且不及,这王氏竟往自家头上揽,非说是前头姐姐生的小子不学好,偷鸡摸狗她是教不了了,弄得余衡从小到大那声名在当地都不好听。”
叶峥皱眉,他也是乡野出生,一点都不怀疑村里愚夫愚妇能干出这种事儿来,他哥嫂对待原身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那句“他老子就干看着媳妇作孽不管”的话噎在喉咙里到底是没有说出口。
和云清交换了个眼神,心里对那叫余衡的少年已是先入为主可怜了三分。
“余衡这人,按马大力所说从小就硬气,十三四岁能打杂养活自己了就不在家里吃饭了,自己到山脚下起了个草棚住着,靠给人种田打短工日子也过得下去。”
云清问:“既日子过得下去,如何又要自卖自身呢?”
王阡直嗐了一声:“云夫郎有所不知,因这余衡的爹是个没能耐的,后头儿子女儿也不争气,到了十五六岁各自要嫁娶了,家里既拿不出嫁妆,也出不起聘礼,日子越过越窝囊,反而是余衡这小子手里头攒了点银子,这事不知怎的被他后娘知道,歪脑筋就动到这上头去了……”
王阡直继续往下说,叶峥和云清原以为左不过就是用孝道强压或者骗取,王阡直却说出个令人大跌眼镜的故事。
那余衡并不是个傻的,哪里会傻乎乎后娘说啥他听啥,说什么爹和家里弟弟妹妹想他了,请他回来吃顿饭的借口根本不顶用,余衡一口拒绝,是打定了主意不想沾这家人了。
余衡不上当,后娘竟想出一条毒计,趁余衡出门的时候跑去余衡家脱了外衣往床上一钻,等余衡干完活回来脱了脏衣服准备洗洗手做饭吃的时候从床上窜出来抓着余衡的手,叫他把这些年攒的银钱都拿出来,不让就嚷嚷说他欲逼奸后母,要报官,要让他臭了名声,以后再也不能在这块地上讨生活。
余衡后娘想得很清楚了,此为一举两得之计,若余衡乖乖拿了银子出来,她就拿了银子,若余衡敬酒不吃吃罚酒,她就报官,到时候把余衡这不识相杂种往大牢里一送,不仅得了银子,连余衡这间房和这些年置办的东西也要占去。
此计不可谓不毒,余衡并不肯受她欺压,于是她后娘果真嚷嚷了起来,连后娘儿子一块从墙根后窜出来,拿着扁担就骂,就打,余衡是从小就练出的力气,劈手夺过扁担把后娘连同他儿子打个半死,这番动静到底惹来了村里人。
于是娘儿俩按照先前商量好的,哭着说余衡不是人,竟然要□□后母,他弟弟想要救母去拉,反被打成这样。
他俩其实没啥演技,但此刻顶着如出一辙的猪头脸,后娘衣襟开着,那窝囊儿子痛得眼泪鼻涕一起淌,倒是多了几分真切,村里人都指指点点唾弃余衡。
余衡爹懦弱了一辈子这会倒硬起来,从人堆里二话不说冲上来就抽了余衡几个大嘴巴,后娘作势要一头碰死,被拉住后不依不饶要报官,村长为着村子名声着想调合也不顶用,闹剧了一场,终于是把余衡捆起来见了官,那县太爷虽不是个糊涂的后娘说啥信啥,但后娘到底占了人证,且她俩一身伤痕是余衡打的,余衡也没否认这点,只咬死了对后娘从无想法。
跟着有那不嫌事大的村里人就把余衡从小那些莫须有的小偷小摸都说出来佐证余衡人品下流。
即便这样,□□的证据还是不足,毕竟余衡根本没有碰过后娘隐秘处一指头,殴打出来的伤口那有经验仵作一瞧就知道,不能算,县太爷按照现有证据只说余衡殴打后娘弱弟,乃是个不孝不悌之人,判了余衡打四十板子,加服徭役一百天。
余衡挨了打又服了刑,等刑满都到了第二年了,也就是今年,再回村里山脚下那间慢慢充盈起来的泥屋一瞧,里头空空如也,非但藏的银子被从墙洞里挖了出来,连带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被搬了个精光,那灶上架的铁锅都被从灶台里撬出来拿走了,屋里是连根杂草都没给他留。
余衡从屋后提了根棍,出了门就要找后娘一家算账,一路遇上的村人都朝他指指点点翻白眼,还有往他的脚印处吐唾沫的,县太爷没定了余衡□□后母的罪,村里这些人却已经在心里给他定了罪了。
余衡顺着山路往下走,瞧着逼仄的矮房,愚昧又刻板的乡民,不知怎的越走越没劲,走到后娘家,正是晚饭时分,灶房里飘出缕缕炊烟,后娘一家正围着灶房做活说话,不时传出欢声笑语,后娘还说乖儿子有了这笔银子娘就给你往镇上寻个媳妇,余衡爹听了也迎合说镇上媳妇好,水灵。
全然忘了这笔钱沾满了他另一个亲儿子的血泪。
余衡脑中陡然生起一个念头,他想一把火把这家子不要脸的都烧死,自己也投身入火死了算了。
好在他脑中还剩一点理智,他在服徭役的时候恰巧和他的远方表舅马大力见了一回,马大力说实在过不下去就来寻舅舅,饭总有你一口吃,饿不死。
就这么一点善意,让余衡放下了手里的火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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