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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车缓慢地在山间S形公路上奔驰着,索泓一一边用手绢不断擦着右眼,一边神往地向大山眺望。忽然,他发现那只被枪击伤的野山羊了,他在山石缝间蹦跳着,它蜷缩着那只被子弹打伤了的前腿,用岩石当作为天然掩护,逃向大山的峡谷。他真担心后边的警卫车上的战士发现它,再赏给他一梭子,可是手握机枪的战士,神神专注地盯着车上的“野兽”——阿弥陀佛,那只野山羊逃走了,索泓一一直目送着它跳过一条溪水,消失在山坡上一片乱树棵子之中……
索泓一擦擦眼泪闭合上眼睛,他头脑里记起了《鹿回头》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小时候妈妈对他讲过的。妈妈是海南岛琼山县人,寄宿在北平亲友家求学时,结识了从北方来北平上学的父亲。爸爸常常风趣地把他们之间的结合,称之为南极和北极之恋。爸爸身材高大,长着一副典型北方人的奇伟体魄;妈妈娇小玲拢,面孔黧黑,是不是小时候吃椰子多了的缘故,索泓一无从考察,但从他有记忆时起妈妈的皮肤就闪烁着一层椰油的光亮。她对他说:从前有个猎人,追踪一只美丽的小鹿,这只鹿夺路惊恐而逃,猎人紧追不舍。小鹿跑过草地,他追过草地;小鹿蹦过山泉,猎人也跳过山泉。小鹿被追得无路可走时,攀上了一座高山的崖顶,当猎人举枪射击时,那小鹿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漂亮的村姑。猎人动情地放下了猎枪,领这位村姑回家成了眷属。
索泓一对这个神话,听得有滋有味。但是爸爸对这个神话的收尾提出意见。他说:
“这小鹿也太没有自尊心了!”“这是神话。”妈妈说。
“神话也是隐喻人生的。”爸爸说,“我听到《鹿回头》的传说,尾巴跟你讲的不一样。当那猎人举枪瞄准小鹿要射击时,那小鹿并没变成什么漂亮村姑。它还是那只鹿,但站在悬崖之顶,回过头来留恋地看着养育它的那片青青的草原……”妈妈打断他的话说:“这神话出在海南岛!”“北满草原也知道这个神话呀!”爸爸争辩着说,“我不赞美小鹿和猎人的浪漫蒂克,我赞美小鹿眷恋故土上草地的情怀。它对着它啃过青的草地囗叫了三声,没等猎人勾动猎枪扳机,它纵身跳下了百丈悬崖!”索泓一的心马上沉入了谷底——因为在反右的批斗现场上,爸爸就扮演了这头小鹿的角色。当然,他当时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加上日本人一进北京,他就蓄须铭志,拒绝了日本人用厚禄聘请他当翻译,他步入中年时就已然像个老叟。爸爸重气节,妈妈重感情;爸爸性子硬得如同山坡上疙疙瘩瘩的枣树,妈妈生性柔顺,若同是依附于树干下的小草。一场“雷殛木”,枣树嘎叭一声被击断了,孤零零的小草,没了遮阴的树冠,也只好去承受命运中风霜雨雪的严酷洗礼。
“妈妈——”他突然懵懵怔怔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叫醒了他自己。看看周围,山,依然巍然而立,草,依然滴翠含青。那些脸上蒙上一层塞外尘沙的同车人,还在嘻嘻哈哈笑着。车轮奔驰的声音太响了,人世间的万物没有一个人听见他梦吃般地叫了一声妈妈。
孤独咬蚀着他。
忧伤折磨着他。
愁楚占有了他。
他在这一霎间,真盼望警车上手扣着机枪扳机的士兵,因卡车的急剧颠簸而失手走火。那样一来,他这个坐在车尾上的摘帽右派,帽子和灵魂可以一块飞上九天,那儿有举着双手迎接他的爸爸——那儿是一个深爱中国、直面人生的中国知识分子地下之家。
有这么一刹那,索泓一真的起了跳车的欲念,让后边的卡车来不及刹车,车轮就从他身上辗过去,把一个中国男儿的血肉之躯留给雄浑的长城。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在作怪,他总感觉紧握机枪的士兵在盯着他,坐在司机楼里的大胡子司机也在盯着他——他失去了勇气,因为死并不像世俗所说,是弱者的行为,而是勇敢者的果断行动——在遗传学的范畴中,他觉得更多的接受了妈妈的遗传基因。他很懦弱。
他那只风泪眼像融化的冰推,一滴一滴地落下泪滴,他那块擦泪的手绢很快就湿透了,当他把手探出槽帮去拧干那块手绢时,目光有意地再次往司机驾驶室里看了看,眼睛顿时像触了电一样不动:原来大胡子司机身旁坐着的那个人,正是给他带来“幸运儿”绰号的李翠翠。
是天意?是巧合?还是李翠翠的有意选择?一个双身子的妇女(又是郑科长的老婆),当然有资格坐在司机楼里,以避免因山路的颠簸而流产;但浩浩荡荡的车队有十五六辆,她为什么偏偏坐在这个司机楼里?
她不眨眼地看着他。
他却很快避开了她追踪的目光。
不知为什么,他产生了抱怨她的情绪:一只“风泪眼”换掉了头上的一顶帽子,只有他和她以及她的男人知道这件事。摘了右派大帽子,又箍上了“摘帽右派”的小帽子,貌似成了公民,实则还是在原地踏步,机关枪的监督,严正地告诉了他这一点。可是他为此变成了风泪眼,一生都要迎风流泪,直到他的泪腺枯竭为止,这都是李翠翠的恩赐。
想到这里,他狠狠地往司机楼里瞪了一眼。
隔着挡风玻璃,李翠翠似乎和他发生了心电感应。她忧郁地皱着眉心,好像完全接受索泓一目光的批判。他把目光马上收拢回来,他发觉他没有权利谴责那个盲流姑娘。
那天夜里她拿了他的窝窝头和鬼子姜,也是为了延续生命,和他在矿山梯田上捣田鼠窝,把它们的存粮放进铝锅里煮沸成粥以饱自己的肚子,同出于生存竞争的本能。至于这只“风泪眼”,也怨不得李翠翠,谁叫你去追踪她呢?追踪她时又为什么把木棍当枪比划?
如果仅仅是一条木棍,李翠翠也许不会顺风撒灰,而自己崇拜枪的神威,结果反而承受到了力的反馈作用。活该!谁让你以枪吓唬一颗饥饿的灵魂呢?!反躬自省以后,笼罩在他心上的怨云一扫而光,他朝李翠翠抱歉地笑笑。
李翠翠马上有了反应,她用手绢擦擦自己的脸。这是示意索泓一成了土人,该用手绢擦擦脸上的尘土了。正好,他这条手绢是水淋淋的,用泪水擦脸同样起到净水洗脸的作用。他擦了擦,立刻感到精神了许多。
李翠翠微笑地点点头,像老师夸奖完成了作业的学生。
索泓一从口袋掏出干粮。这是矿山拔营起寨时蒸的土面馒头。尽管看上去和窝窝头颜色绝对近似,但它是清扫库底的白面做的,索泓一一直没舍得吃。现在,他把它掏出来,虽然极想把它吞下去,但演哑剧给李翠翠看的兴趣,暂时抑制了他的饥饿。他用那块泪手绢蒙上它,当他掀开手绢时那黄馒头不见了;他向外一挥手,那馒头又从袖口滚出来。
李翠翠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索泓一不敢笑,他怕被车篷顶上持枪的士兵看出破绽。
李翠翠身子背向司机,指了指嘴。
索泓一当真嚼开了黄馒头——他早就饿了。
李翠翠隔着车窗,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西红柿,作了一个要向窗外抛的姿势。这个动作太显眼了,引得身旁的大胡子司机歪头看了看她,李翠翠解疑地把手收拢回来,把西红柿放在嘴边闻了闻,又放回到书包里去。然后,持开袖口看看她手腕上那块手表。
索泓一猜测着这手势的含义:这西红柿是留给他的,只要一有时机,她马上想办法递到他的手里。索泓一向她点点头,表示谢意。点头之后,他又摇头,示意他不要她的馈赠。
李翠翠失望地噘起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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