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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初春,百草迟迟不肯生,竟然飘起稀落落的雪花。王师历经大半年的激战,一举将蛮人赶回了境内,大胜归来,举国欢庆。
除却身殒的主将云戟,身不得长存,埋在滚滚黄沙中,只携了几件染血的衣冠魂归故土。就算有再大的哀荣,到底无福享受,偌大一个应侯府,只剩下年方十岁的黄毛小世子和头发花白的老夫人,待得那老妪撒手人寰,百年应侯府,恐怕也就此衰败。曾经手握西南十二军,威震朝廷的云氏一族,转眼变成了需要朝廷接济的老弱病残,让人唏嘘。
云推月披麻戴孝,神情憔悴,连日来的忙碌让她瘦了一大圈,一手拖过哭成一团的云清,摆弄木偶人一样给他穿上孝衣,喝道:“给我站直了!”她两眼通红,将幼弟吓得瑟缩了一下,“爹爹……”
“大小姐,保重身子。”剪秋扶住她的臂膀,现下家中无长子,一切全靠推月支撑。她哀伤又烦躁地闭了闭眼,将云清丢在地上,捏住自己的鼻梁。
鸣夏回头看了一眼,急忙弯下腰来轻声叮嘱懵懵懂懂的小年画:“三小姐把帽子戴好,一会儿乖乖跪在灵堂前面,不要乱说话知道吗?”她似懂非懂,摆弄了一下自己的衣角,天真地问道:“是谁的灵堂?”
鸣夏悲从中来,眼泪落了下来:“你爹爹。”
拨月抬眼看了看她,无意识地重复道:“爹爹。”她两只手将孝衣的边捏得皱了起来,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道,“爹爹去找娘了?”见鸣夏点头,扁了扁嘴道,“坏爹爹,臭娘,一起出去玩,不带拨月。”
有时候,痴儿眼中的世界更美好,因为懵懂,所以屏蔽了所有的献血淋漓的残酷。
一刻钟后,宫中圣旨到,赏赐如长龙一般连缀不绝地送进应侯府。云清被姐姐压着跪下谢恩,早被满脸褶子的老内监扶起来:“哎呦,王爷,使不得。”
骤然惊变的云清被他突然的动惊得躲闪了一下,全然没有意识到,一切已经完全不同了——陛下感念云氏十余年尽忠,抬了爵,现下云清不是应侯,已经是应王了。
推月跪在一旁,只觉得仿佛置身三九寒天里。加官进爵不见得是一件好事。郑贵妃盛宠加身,惯会吹枕边风,她的父亲忠勇侯为副将上战场,为何却没有听到加封忠勇侯的消息?她脸色发白,问道:“敢问公公,镇南虎符现下何在?”
当日外敌倾巢出动,来势汹汹,调动了许久不曾出战的应侯,云家上下不敢怠慢,点了全部的兵力南下,连推月手上的沙城军都并给了父亲,应侯宝刀不老,当时谁也不曾想到,他会让一只流矢夺去了性命……既然虚名与赏赐一并而来,为何单单不提那庞大的西南十六军呢?
那内监眼珠一转,答得滴水不漏:“大小姐说笑,虎符自然在主将手里。”
主将已死,是身为副将的忠勇侯暂代主帅之位,完成了后面的任务。推月心中冷笑,脸色苍白地将怀里一锭金子拢在内监手心,压低了声音:“全府上下只有我们姊妹几个相依为命,要不是心里没个定数,也不敢叨扰公公——敢问圣意如何?”
内监将那金子揣在袖中,捂得手心热乎乎的,眼中一闪而过漠然的怜悯:“贵妃娘娘现在病着,虎符的事,恐怕要容后再议了。”
推月心里有了数,她叹了口气,叹出一缕沉重的白气。贵妃此时病重,也太巧了些。她仿佛已经预料到朝廷上的反应:应王年幼,不堪重负,旁边就站着一个活着的忠勇侯,到嘴边的肉,郑家可能不张嘴去吞么?
东风卷着单薄的雪花飘散,枝头迎春已开,花瓣上覆着霜雪,几乎要冻成一朵一朵的琥珀。白色的冥钱飘散,被风追逐着在地上飘着奔逃。
凉玉万万没想到,仅仅上天一日余,回来时的应侯府已经全然不同:云戟战死沙场,二小姐拂月随郑衬远赴东瀛,猴子般上蹿下跳的小云清,每天被换上繁复贵重的朝服,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领去上朝,一个好好的家,转眼便分崩离析,连府前门匾都被摘了下来,换上一块全然陌生的“应王府”,门厅堆满了来不及处理的贵重礼物。
她站在前厅中,望着满天的冥钱,院落里空空荡荡,安静极了,既没有活蹦乱跳的小年画,也没有射箭的云清。
“奶奶。”推月在人前雷厉风行,终于见到萧氏回来,所有的委屈和沉痛一股脑儿地奔涌出来,她慢慢跪了下去,抱住了萧氏的小腿。
凉玉许久才迷茫道:“别哭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什么命数。”
推月抽掉筋骨似的瘫跪在地上,抱着凉玉痛哭了一场,嘶哑道:“我对不起云家列祖列宗,将镇南虎符也丢了……”
凉玉心中仿佛梗了什么东西,拍了拍她的背:“不是你的错,留下一堆烂摊子就撒手去了的又不是你。”她说着,不知怎得,就不自知地落下泪来了。
门厅紧紧闭着,密不透风的空间里面,推月温热的眼泪不住地滴落在她的裙摆上。凡人活一世,命如蜉蝣,朝生暮死,在他们看来,不过转瞬,但这短短几十年的红尘羁绊,竟能深入骨髓。
原来生离死别,是这么一种滋味。
窗外清新的风涌进来,推月崩溃般地哭过一场,仿佛卸下了几千几万斤的担子,擦干眼泪,又是那个杀伐决断的云家长女。她奉了一盏茶上来,顶着哭肿了的一双眼睛,静静道:“奶奶舟车劳顿,方才……推月不懂事。”
凉玉笑了一笑,竟然抬起手来摸了摸她的脑袋。推月怔在原地,一直以来,萧氏待她最为器重,但也最疏离,因为她性情最像年轻时的萧氏,身上背着最沉重的期望,只有在走好利于家族荣宠的每一步的时候,才会在萧氏眼中看到一丝笑影。
母亲去的早,温情停留在十岁那年。年幼时,她也曾委屈地想,自己究竟算什么,是不是只是奶奶打磨的一柄钢刀呢?为什么连傻傻的三妹,都比自己更亲近奶奶?那么她呢,一直最让人骄傲、不让人操心,一辈子为了应侯府活着的她,又有谁来疼?
她在萧氏眼中,看见了威严背后久违的温柔,萧氏轻轻开口:“孩子,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凉玉叹了口气:“怎么样召唤春山教死士,你是知道的罢?从今日起,你就是春山教的主人。没有军权庇护,幼弟孱弱,以后路途艰险,要好好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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