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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索泓一意识到了这是他和苏雪诀别的最好时机。一个劳改农场的逃犯,如同猎枪瞄准的一只动物,他如果不能果断地处理这一问题,迟早要把火药导线引向苏雪的家庭;可是他该怎么采取行动呢?把手里拎着衣服包裹扔在这儿?这正满足了车站扒手的御寒之求,是愚蠢的行为;自己把衣服包裹提走,来个不辞而别,似又冷酷到了不近人情……就在他踯躅广场,内心七上八下的时候,苏雪的母亲顺着广场匆匆而来。还用问吗,她是追寻女儿来的,索泓一立刻迎了上去:
“伯母…”平素喜眉笑目的苏雪母亲,此时神色判若两人。她在幽暗的灯光下,分辨出和他说话的是索泓一,冰防般的脸上,又凝上了一层霜。她冷冷地问道:
“她在哪儿?”索泓一自惭形秽地把苏雪递给他的包裹,交还给苏雪的母亲:“这些东西我不需要。她去买站台票了,您在这儿等她吧!她很快就会回来的。火车就要开了,再见——”“索泓一,”苏雪母亲直呼着他的名字,毫不客气地对他下着示警的通牒,“你该知道你的身分,今后……今后你不要再和苏雪有任何来往了。古人说,‘君子应爱人以德’!”索泓一连连应承:“是的!是的!”点头完毕,他转身就跑。当他已然坐在列车的座椅上时,还为刚才的场景而脸红心跳。是的,都怨自己自作多情,在这座早已不属于你的陌生城市里,你寻找什么昔日的温梦?!一场雷暴之后,大树低头,小草弯腰,花蕾脱落,万物变形……说不定在车站广场上,母女俩会因为自己而发生争吵呢!索泓一为此而深感内疚。
车厢之间的衔接处发出了巨大的撞击声,这是列车在挂钩。他的心灵也受到了再一次的撞击,因为他看见了站台上飘飞着的米色风衣。她奔跑着,呼喊着,还不时举起手中的包裹,以国引起索泓一的注意。索泓一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他站起身想启开车窗,并告诉她他在这儿;但是他喉头上似乎哽咽着什么东西,硬是喊不出声音。苏雪没有发现他,而这时列车缓缓移动了,他不敢再向窗外投视一眼,索性把头趴在小桌上,任那滚滚车轮把他和她拉开得更远、更远;让记忆长存,却永不再见……
一列火车当真鸣着响笛开了过来,踯躅在路心枕木上的索泓一清醒了,他迈出铁轨停步在铁路旁的小道上,目送着这趟列车的窗口,一个个从他面前飞逝而过。留给他的是山峦里车轮轰隆轰隆的回响,还有火车喷射出来一条长长的似云非雾的白烟。他目送着远去的列车,直到最后一节车厢拐进山谷,寂寞突然钳住了他的心,他感到春天的山像严冬一样荒凉。
太阳仿佛也被这列火车牵走了,它从两峰间的凹陷之处跌落下去,沉甸甸的大山暗影,顿时覆盖了大地的一切。银白色电线杆,披起褐色长裙;刚才还闪烁着金色光束的藤藤蔓蔓,变成一团团卷卧着的幽暗的蛇;锃亮的铁轨不久前还跳跃着太阳的光斑,此时它显得异常疲惫,像要昏昏睡去了似的,变得毫无一点生气。暮色张开无限大的羽翼,把山谷间的怪石,以及怪石缝间的乱荆杂木,都拢在她的怀里,让它们享受夜的恬静和安抚。
幽静的山谷,变得更加幽静。间或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牧童脆脆的鞭声,“叭一叭一叭一”地像锅里炒着豆子;接着山腰处亮起星星点点的火亮,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如同缥缈在天上的一缕柔丝,时续时断:“小狗子——回家吃饭喽——”这声音使索泓一如痴如醉,只是他这个天涯浪子无人喊归。在河北冀中农村的一个砖厂,他倒是看见了往窑上背坯的妈妈,那儿不是他和她的家——是没挂劳改砖厂牌子的劳动大队。妈妈背上的土坯爆起得那么高,简直像一座泥块堆成的塔,不,也许更像当年秦始皇修筑万里长城时,奴隶们背上背着的山。不要说喊儿吃饭了,当他和她对视第一眼时,妈妈吓得面色如土,手脚乱颤;她背上坯架子上的土坯,稀里哗啦地滚落到窑坡上。他不敢走上去帮她捡起土坯,也不能呼唤一声“妈妈”;母亲不敢看他第二眼,更不敢低吟一声“我的孩子”!——因为他是个在逃犯。
母亲吆呼儿子的声音跌落了下去,野鸟的蹄叫声响了起来。那好像是“回声布谷”在催春:
“赶一快一布一谷一”“赶一快一布一谷一”这悠扬悦耳的鸟啼,不但没有激起索泓一的春思;在他听来,倒挺像一只唱给他听的挽歌:
“早—晚—被—捕—”“—一抔—黄—土—”让我也像丁琳君那样,脸朝黄土背朝天?也并不那么容易。逃出“楚河汉界”的目的,就是为了活下去;沿着铁路线寻找落脚的码头,正是为了求生!死还不容易,在烧石灰窑时往窑门的烈火里一钻,如果怕烫得难受,找个气派的死法儿,像爸爸五七年跳楼时那样,随便从哪个山崖上往下来个后空翻,那样死能死得浪漫而潇洒。流星陨落时,要放射出生命的火焰;一分钱钢镚儿坠地时,还发出自己生命的音响。我不是无思维的陨石和钢镚儿——我是人,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万物之灵,怎么能那么轻生去寻死呢!不远处出现了一星光亮,那是铁道旁边搬道房漏出来的一线光束。他本来不想去打扰那个搬道工,但小房内的熊熊炉火,使他深感夜行的寒冷和饥饿,便去叩响了那扇术门。
“哪儿来的?”长着一张枣红脸的老头儿审视着他。
“那边——”索泓一含糊其词,用手随便一指。
“那边是哪儿?”老头儿却不含糊。
“娘子关!”“去哪儿?”“阴阳谷。”“你的工作……”“民办学校的教师。”大概是他脸上的风尘,没有完全湮没一点仅存的书卷气,老师傅对他产生了怜悯和信任,把他让进小屋来,给他倒上一杯开水,对他说:“铁路上有严格规定,道叉房不能留宿过路人。说句粗话,列车上的几千条小命,都在我手心攥着呐,不能有一点疏忽大意。”索泓一从背包里掏出在娘子关买的金银面馍馍。一口水,一口馍,他狼吞虎咽地喝着嚼着。剩下四个冷馍,他用手绢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装进背包,不失礼貌地起身告辞:“谢谢老师傅,我走了!”“进山的道你熟悉吗?”“不熟,摸索着蹚吧!”“黑天瞎火地咋个摸法呢!”老师傅绷紧他那张枣红脸,两眼望着玻璃窗外黑幽幽的山谷,“踩上活石头,会摔下去喂老鹰的。”“我小心点就是了。”索泓一再次向老师傅道谢。
“这么办吧!你围上我的老羊皮袄,在我那张床上迷糊一会儿;天麻麻亮时我叫醒你。不过,万一有巡道车开过来,你得立刻走人;不然,我这饭碗子就砸了!”还算幸运,这夜没开来巡道车。索泓一在暖和的炉火旁囫囵个儿地睡到天明。大清早,老师傅煮了一锅挂面,给索泓一满满地盛上一海碗,里边还洒上胡寂粉和辣椒面儿。索泓一眼睛湿润了,他不知这是辣椒面儿的作用,还是发自肺腑的激动之情:他掏出了五块钱,想留给这位老师傅,老头儿又给他塞回口兜,说道:“这年月虽说粮食比金子贵,可还有比粮食和金子更贵重的东西哩!知道吗?”索泓一噙在眼里的泪水,刷地滚下腮边:“老师傅,昨天我瞒哄了您,我是个……是个……逃出劳改农场的右派……”老头儿灰白的眉毛皱成了一团,惊恐地说:“别再讲下去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听见。你快走吧!”索泓一向老师傅鞠了一躬,走出搬道房。那枣红脸的老师傅追了出来,叮咛他说:“阴阳谷那地盘倒是僻静,混口饭吃不难。记住,最好在喝水吃饭的时候张开嘴,其他时候紧上嘴巴当哑巴,可千万不能再向谁袒露你的身分了!”“我记住了!”索泓一连声答应。
“从这山嘴往里拐,翻过两道山梁,就能碰到驮煤的驴驮子,跟他们走就能到那儿。”老师傅指了指插入云彩的山梁。“还有,到大山洼里,要多找野菜吃,那地盘老乡身体内缺蔬菜里边的什么素……净是坐地炮和武大郎!”驮铃响处,索泓一当真看见了头一个侏儒。
他个头矮矮。大脑袋、粗脖儿,外带内八字脚。赶驴的驮夫们,都喊他“面缸胡”。这可能因为他体形没有曲线,从头到脚像一只盛粮食的缸瓮之故。虽说他外貌丑陋,但哄着毛驴队伍中的头驴,索泓一猜想:这侏儒一准是驮夫们的头头。
进山的驮篓里驮的都是花花绿绿的东西,给这早春的荒谷,增加了一点春的色彩;特别是偏骑在押队毛驴上的一个年轻媳妇,简直和这荒坡秃岭的容颜有失谐和。时正四月,乍暖还寒,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薄棉袄,葱绿色的裤子,在驴背上一颠一颠的露出一股与山野相悖的艳气,她和这群灰儿巴几的毛驴,以及满脸风尘的驴夫相比,若同是另个世界的东西,阳错阴差地错投到这太行山怀抱的野岭里来了。索泓一尾随着这只驴队,走在离驮子有二十米左右的地方,能恍恍惚惚看见这个小媳妇的脸盘儿:她约莫有三十岁里外,眉眼甜甜,脸上堆着莫名其妙的笑靥,仿佛眼前这荒芜的山谷和灰色的秃石、枯草对她说来都不存在,她正沉陷在什么有趣的回忆里——这真是个蛮有味儿的一副表情。从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上来看,索泓一曾认为她是个骑驴出嫁的媳妇,但是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推测,因为她脚上穿着一双蒙住白布的白鞋——这是丧志而不是婚志。
瞧那神情,她和这群驮夫并不陌生,无论哪个赶驴的汉子朝她笑,她都回报那男人一个笑眼。有时,她偏腿坐在驴背上,感到寂寞时,还拿声作调地和那“面缸胡”逗乐儿哩!“喂!胡(武)大郎,”她招猫逗狗地喊着,“这群人里,就你还是个光棍;眼珠子就别往上看了,你身高三尺,找个二尺半长的配对儿算了!”那侏儒身子虽矮,说话却高得过广播喇叭:“小白鞋,我想攀高攀上你哩!反正躺在炕上有找齐的地方,不就行了吗?!黑灯瞎火的,谁还分得出哪个是独穗的铁秆高粱,哪个是多穗的矬子高粱?”山弯里响起一阵哄笑……
连毛驴也呜哇地叫唤起来。
秃荒的山,蛮荒的人。索泓一找到了和这褐石秃岭底蕴一致的东西。尽管如此,索泓一对这女人,仍然百思不得一解。因为这些粗俗至极的话,并没使她有丝毫的不快和恼怒之情;正相反,她在驴背上也和那些驮夫一样,笑颤了腰。“真是少见的轻薄的女人相”,他想。
事情并没到此结束。那女人笑了一阵,又一次向牵头驴的驮夫,笑嘻嘻地喊道:“我说‘面缸胡’,来上一段让大伙开开心吧!在弯弯山道上骑驴,可太门人了!”“行。不过得有来有往。”“说。
“拿我开完了心你也得让驴把式们开开心。”那小矮子扭回脖子来,朝这女人叫道,“鸡蛋换醋,谁也不能亏了谁!”“行!”那女人脆脆地应了一声。
那矬巴汉子“叭”地甩了个响鞭。在叮铃叮铃的驮铃声中,他扯开了破锣嗓子:
山沟沟的毛驴一对儿灰
小媳妇上驴赶脚的追
小媳妇骑驴打洋个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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