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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文怀沙先生（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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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文怀沙先生

岁月终于没有绝情地湖底埋没一个大智者，人已老，才华依然年轻。聂绀弩称先生为不衫不履不头巾’；钱抑书赞之为非陌非阡非道路”；胡縣对先生赞爸有加：‘哲人晓畅沧桑变，一番变化一番新，如今李千千万，铺一绽更糯神。常常有朋友问我，“文先生到底有多大岁数了？”现在，我可以确切地告诉各位，文怀沙，1910年1月15日出生于北京。年龄对他似有随意性，他有时是把1910写作1920。管它呢，就算1920年也是够老了。

看来他总有一天，会又写成1930罢。先生祖籍湖南，自称“倘论公岁，四十颇有余，五十尚不足”。我想，这个关于年龄的说法才是准确的罢？关心文老的原因不外乎是为他的激情与才华所感动，白发白须，满面红光，面对着满座高朋或满堂学子侃侃而谈，滔滔乎无循词，那是耄耋髙龄的老人吗？谁能说这不是当今中国文坛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不过，当我不知所措地弓用“文坛”一词时，也许文怀沙先生会有意见，他从不认为自己是文坛中人。

对他来说，就连有没有讲坛也无所谓，三五知己，一杯清茶，谈古说今，有时满屋里笑语飞扬，有时沉默如铁。社会对文先生的关注似乎是随着他的年岁与时俱增的，这几年他越来越忙，演讲、写作、书法，哈尔滨、深圳、上海、新疆来回地飞，还要远赴日本、美国、加拿大讲学。岁月终于没有绝情地彻底埋没一个大智者，人已老，才华依然年轻。聂绀弩称先生为“不衫不履不头巾”；钱钟书赞之为“非陌非阡非道路”；胡耀邦对先生赞誉有加：“哲人晓畅沧桑变，一番变化一番新，如今桃李千千万，春蕾一绽更精神。”为什么会有此等评价呢？也许这与文怀沙先生的治学虽以楚辞名世，然古今中外、文史哲无所不窥，又写得一手古意盎然的字及格调别具、旁枝斜出的美文有关。

文怀沙先生的学养，对楚辞及不少古典名著的惊人的记忆及洞察为海内外所惊羡。在他看来至少在文化的范畴内，一切都是历史的延续。他总是用多情而锐利的历史的眼光关照现实，这使他变得清醒、智慧，有时甚至有点“狡猾”，而且幽默。他坦陈自己“内心里有太多的污垢”，他告诫自己寿者多辱的原因便是倚老卖老。他往往会在谈兴正浓的一个瞬间陷入沉思。我记得他在电话里跟我说过一番话：“徐刚，我常常害怕友谊不会长久，有时候很好的朋友忽然因为道不同而不相为谋了，多么可惜”我还记得，文先生在前几年经常提及的一位青年诗人送给他的一句诗：他孤独如碑。

我亲见过文怀沙先生饱蘸浓墨在四尺整张的宣纸上挥毫写道：“盖凡大蕃智识，必含大千慈悲，咸具慕道沉痛。”文怀沙先生便是一个行走了近百年的慕道者。他告诉我，有的沉痛不是层累叠加的包袱，而是一种删节促使你删去冗繁，个人一时的得失，虚荣和虚名之类。

我追随先生左右已经有20多年了，先生的学识和人格力量都使我为之倾倒。在先生身边，我的特权是可以随时聆听他的新作。他喜欢用极富古意的声调诵读新作，与朋友们一起分享，也听取各种意见，一字一词往往斟酌再三。

文先生总也写不完的有一部分文章是序跋之类，那是可作为应景文字而成篇的，但先生不然，凡是答应下来的一律慎之又慎一改再改，饱含着对艺术、友情和生命的热爱，而且总是能闪烁出思的火花。比如《有感〈情祭〉》，先生是这样开头的：“‘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看来情感的记忆比起理性的记忆的寿命要长得多。”而作结用的是莎士比亚的一段话：“恋爱的使者应当是思想，因为它比驱散山坡上的阴影的太阳光还要快10倍，所以维纳斯的云车是用白鸽驾驶的，所以凌风而飞的丘比特生着翅膀。”再如《读紫薇女史〈墨底金竹〉有感》，先生说：“紫薇我从未见过的女画家，你真是出手不凡，确有特色，尽管竹叶偏肥，细辨略嫌纤弱，但，我似乎能解读你金色覆盖下的寂寞，这，使我多想了。为你拈得抽句曰：‘金枝玉叶输修竹，凤子龙孙赞紫薇。’”先生何出此言？原来紫蒎的全称是爱新觉罗毓倨，字紫薇，曾祖父为道光皇帝第五子淳亲王奕宗，父溥佐，紫薇是当今爱新觉罗皇族近亲“毓”字辈中一名最年轻的专业画家。

文先生在文末款款深情地对紫薇女史说广清人黄仲则对待竹子别有领悟，曰：‘竹以丛益茂，丛则竹不孤’，愿以此十言与画家紫薇格格共勉。你的画竹很有味道，但还是太寂寞了，请允许老朽携你到竹丛中走走，多呼吸一些竹林深处的新鲜空气，如何？”文先生读到这里，语调渐低而又极柔和，并略带长音广如一”，那是清风竹韵也是真情撼人。文先生有一篇文章，我曾听他读过五遍，是先生的得意之作，可以一读再读而五读，一听再听而五听，那是文先生为自己殚精竭虑精心编辑而成的《唐诗宋词书画典蔵集》所作的序言。其中议论风生，推陈出新之佳句，可谓目不暇接，而全文加标点仅604字，我“五听”之后又细读。

先生在这篇短文中先是对晋陶靖节之赞誉：“有晋陶靖节一人，便足徳仰百代”，那是毫无保留的了。然后是对南朝沈休文的评价，一反历来以为沈氏声病说执论偏狭之讥，并直探沈休文声病说渊源所在梵音之辨先生说广南朝沈休文，善悟梵音，创浮声切韵之学，厥功奇伟哉！”才有李唐时的诗星闪耀，“纷纷从律法中吟味自由文先生句，下同〉，“仿佛飞鸟入林，啁啾争鸣，咸以栖止于和谐世界为绝妙埦界”。

先生认为自如自在并非自缚，“大匠胸次，不废绳墨”。“于是遂有金相玉振尽得古今体势之杜律焉”。杜甫、李白而降，“词乃代兴”。文先生认为，使词与诗并列能卓然成大家气派的，“实肇自绝代才人南唐李钟隐”，即南唐后主李煜（公元937—978年）八字重光，号钟隐。正是李钟隐，“将万斛泪血化为一江春水东流，上脱花间绮艳，下开苏辛雄风”。先生认为李钟隐是南面词圣。

这是一篇小引、短序，但可以见到文怀沙先生对弘扬国粹的深情以及诸多独到的见解，用论者傅光的话说是“为后代诗学研究，立一等轨范，开无数法门”。在我，则总是听完、读了文先生的文字后赶紧补课，找来久已不读的李后主的词于深更半夜吟咏再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再读的意味真是不同从前了。

就这样，我坐在文先生的旁边听他说听他读也与他一起沉默，直到茶几上新泡的天目山绿茶从热气腾腾到成为一杯凉茶。我打量着古朴、庄重的先生，他的皱褶，仿佛正有思丝在爬行，还有沙岸与涛声。我曾写过一篇题为《礁石》的短文，那是在恩师艾青逝世之后，写一处陌生的海岸上的两块礁石，在各自的裂缝中怀抱着去年之雪，还有已经废弃的渡口，一根不再有缆绳牵挂的木桩……海潮一次又一次地将这两块礁石淹没，只要露出头来，它们便相望着，你甚至可以耐心地期待那礁石脚下的螺号会发出声来艾青！怀沙……”顺便说一句，艾青和文怀沙先生是至好的朋友。

有一次我和先生一起下楼，在等待电梯时，他面壁轻声吟哦：“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那声音很轻很细又很绵长，先生的眼眶是湿润的。我们一路走到一家粥店喝粥，先生对我说天冷了，你要多加点衣服。”

2004年11月最后一日于北京一苇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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