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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讲 历史的决定性瞬间鸿门宴（第2页）

项羽很奇怪：“沛公去哪了？”

张良道：“听说大王有意责问他的过错，已经一个人跑回军中了。”

很多年以来，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对刘邦这种做贼心虚的溜走行径，为什么项羽浑不在意。若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就算“辞”了：你刘邦是到我这来谢罪的，事情还没完，为什么就鬼鬼祟祟先跑了，显然是心中有鬼。然而项羽没想得这么复杂，他接受了刘邦的礼物，还把它放在座位上，显得很正式，很讲礼貌。范增却气得要死，接过玉斗就扔到地上，又拔剑将它敲得粉碎，骂道：“唉！竖子不足与谋，夺走项王天下的，一定是刘邦，我们这些人都会成为他的俘虏。”

这就是鸿门宴的故事。

毕生研究《史记》的韩兆琦先生，曾提出一个著名观点，鸿门宴是个段子，是司马迁想象出来的，而且项羽实际上不敢杀刘邦，因为他刚在新安坑杀了二十万秦降卒，太残暴了，关中父老对他恨之入骨，杀了刘邦，关中的父老不会服他。

历史学家李开元先生也有类似看法，他认为，项羽之失败，主要因为坑杀了秦降卒，致使关中百姓怨恨。最后围杀项羽的五个骑士，籍贯都是关中，可见关中百姓对项羽怨恨之深，非要亲手将其杀死不可。

我认为这些看法都不可信。

首先，一个和平时代的学者想象古代乱世，觉得杀了二十万人很可怕，其实是低估了当时的人，尤其是关中父老的心理承受力。二十万而已嘛，咱们今天生于和平年代，久不见刀兵，看个恐怖片，里面人头乱飞、血肉模糊的，都会吓得开灯睡，在处于乱世中的古人看来，是很可笑的。古书上屡屡提及，凡是经过一阵较长的太平岁月后，老百姓对血腥的忍受力就比较低，看见个人头会吓得魂飞魄散，所以古人渲染太平岁月的美好，会说百姓不曾见过斩下的人头。然而等到兵乱一来，尸体遍地，慢慢就会见怪不怪了。枕着尸体睡觉，也并不是什么难事。而在秦末，兵连祸结的年代，人们今天吃饱了，还不知道明天有没有命继续吃，对人命应该是很漠然的。所以古书中形容乱世将要到来，都说老百姓开始美衣甘食，把家里的东西拿到当铺去当个干净，天天吃喝玩乐，不再干活。因为大兵一来，九死一生，贼来如梳，官来如篦，吃到肚里的，才是最实在的。古代中国的老百姓，对命运是很有逆来顺受态度的，二十万人命，对他们实在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据古书记载，有次屠城之后，老百姓互相见了面就问“你们家死了多少口人”，神情淡然，好像问死了多少只耗子。

而且，其实在传统社会，如果一个领袖不会杀人，大家反而不佩服。鲁迅就曾说：“我认识一个医生，忙的，但也常受病家的攻击，有一回，自解自谈道：‘要得称赞，最好是杀人，你把拿破仑和隋那（发明牛痘法防止天花的科学家）去比比看。’”

所以，说项羽坑杀二十万秦降卒惹怒了关中人，埋下了失败种子，这是想当然，没准关中百姓反而觉得项羽很豪迈，很有英雄气概呢。把坑杀人的后果看得那么严重，以为影响了政治走向，是我们现代人的思维。

这是从情理上来分析的，从史料来分析，也没有差别。被坑杀二十万，秦人难道会震惊吗？我看不会。长平之战，秦国坑杀了赵国降卒四十万，稍微有点良知的人心里也会想：只准你杀别人，不许别人杀你？不公道。秦国战胜六国后，大量征发六国年轻男子去服徭役、兵役，这些六国人路过关中的时候，经常被秦国人侮辱；后来秦国士卒二十万投降项羽，也被关东人侮辱，他们虽然觉得难受，却并没有抱怨关东人，说：“这帮家伙也太坏了，投降的士兵，难道就没有人权？何况我们是主动归降的，就算是伪军，也不该遭受这样的虐待。”司马迁却独独记载了这么一段话：

章将军诈吾属降诸侯，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又尽诛吾父母妻子。

可见，秦国士卒没有把祖国当一回事，倒是希望义军能顺利攻破咸阳，自己能平安回家，和父母妻子团聚。他们所担心的，反而是起义军不能打赢，那样，按照秦律，秦国政府会把他们的父母妻子杀光。对义军，他们并不怨恨，否则就不会说“今能入关破秦，大善”这样的话了。对秦朝政府，他们也谈不上恨，因为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并不会问一句“从来如此，便对吗”。他们纠结的只是，这场战争中，胜利方的不同，将导致不同的结局。他们只希望结局对自己的家人有利，实在不行，也只能怨命了。那些秦国士兵，也不过是被君王驱赶的一群牲畜样的杀人机器，本来就没有人格，谁强就供谁驱使，什么正义什么人道，根本没听过好吗。光凭这点，就不会对项羽有多大的仇恨，他们都遵循这样一条原则：愿赌服输。赢了，有资格杀别人；输了，引颈就戮。难过是难过的，但不会感到很冤。这就是文化心理，或者说国民性。

秦国人并不那么恨项羽，还可以从一件事上看出来。《史记》上写：“后数日，项羽乃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其宫室，三月不灭。收其宝货，略妇女而东。秦民失望。”

值得注意的是“秦民失望”四个字所透露出的信息。也就是说，在项羽烧宫室之前，秦民并没有对他失望，也并不排斥他。虽然刘邦之前约法三章，做得很好，但项羽如果能实行有效治理，他们也不是一定要将之拒于门外。谁统治不重要，关键是要稳定下来。就像鲁迅先生说的，大家要当稳奴隶。但项羽却一把火把咸阳烧了，还把金银细软和美女打包带走，这么做，就不是帝王的做法，而是打家劫舍的流寇了。抢了就走，境界很低，搞得大家想当奴隶而不得，所以秦国人开始失望。也就是说，你蹂躏人民不要紧，但你不要转移财产。

即便在这种失望状态下，关中人也并没有放弃他们的努力。有一个叫韩生的知识分子还特意去劝说项羽：“关中阻山带河，四塞之地，肥饶，可都以霸。”意思是，关中这个地方形势险峻，土地又肥饶，关上门就可以安稳当皇帝，千万别离开。

项羽也有点动心，但发现宫殿全部烧光了，就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执意要回乡。

有一点我们要注意，项羽“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这句话，肯定不是他自己原创，而是当时的谚语或者格言，因为它是押韵的。当然，这句话现在读起来，已经不押韵了，今天我们把“夜行”的“行”读为xíng，把“行列”的“行”读为háng，但这其实是因为音变，用汉语拼音近似地表示，秦汉时这两个字的韵母都是ang，用学术语言来说，它们都是匣母阳部字，只不过一个是一等字，一个是二等字，二等字在普通话中颚化了，所以才念xíng。它们还是同源词，本意是道路，由“道路”的意思可以引申出“行走”的意思。

一个人平常说话，多半不会押韵，只有引用格言或者谚语时才会这样。我们知道，一些没有文字的民族，往往有口头流传的史诗，多半是押韵的，适合人们口耳相传。押韵，就是为了好记。而项羽说的这句，就明显是格言。

所以，我们不可把这句名言的发明权给项羽，而对这句格言的熟练引用，就反映了项羽的小家子气，是一种土财主心态，发迹了就要回老家盖个大宅子，显摆显摆。他就不想想，当了皇帝，家乡怎么会不知道他的风光？你可以学刘邦，回家乡视察视察，免去其租税，将其当作自己的汤沐邑，家乡父老难道不对你山呼万岁？你也可以学朱元璋，把家乡封为陪都，大兴基础建设，家乡父老还能忘了你是从这里走出去的？项羽这个回答，简直完全不像当初那个看到秦始皇，能够说出“彼可取而代也”的人。古人说，“天子以四海为家”，走到哪，都是故乡，这才有气魄。项羽却只记得他的原籍，境界太小。

他的猛将英布，打仗很厉害，但后来封王，也要求回到自己的故乡六，做九江王，境界也很小。从这点来看，项羽和英布可谓惺惺相惜。总之，项羽引用那句格言，说明他志向不够远大，没有当皇帝的格局。所以韩生一回家，就忍不住说了一句讥讽话：“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意思是，人家说楚国人像猕猴一样，就算戴个帽子，也终究不像个人。这句“地图炮”的话，后来传到了项羽耳朵里。项羽是楚国贵族后裔，很有些国族自豪感、乡土自豪感，这句话当即触到了他的敏感点，他勃然大怒，把韩生捉去，扔到鼎里，烹成了菜肴。

这一系列细节，都反映了秦国人的心态：我们没那么恨你，你只要愿在这做王，我们是很欢迎的。秦人并不把项羽看成恶魔，我们读史的时候千万别带入今人的感受。

此外，历史学家李开元说，击杀项羽的五个骑士都是关中籍贯，可以证明关中人对其怨恨之深。这个观点，其实也没有什么道理。众所周知，关中产马，刘邦的骑兵基本是关中人。当时刘邦在彭城战败，一路逃回，项羽的骑兵在后狂追，就是依靠关中骑兵在京索一带击退了项羽，否则刘邦基本没有再战的能力。当时刘邦麾下骑兵的首领本来是秦国降将李必、骆甲，只是因为这两人怕受到猜忌，才要求灌婴监护。当然刘邦军队中后来也有楼烦骑士和其他国家的骑士加入，包括燕国送的枭骑，但估计比例不会太大，他的基本盘，主要还是关中人。最后擒杀项羽的骑士五人都是关中籍贯，有何奇怪？

且五骑士之一吕马童与项羽有旧，他对同僚介绍项羽时说：“此项王也。”不无尊敬的味道。否则他就该说：“大家看好了，这个人，就是我们关中人民的死敌、血债累累的刽子手项羽。”而项羽的回答是：“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汝德。”遂自杀，也不无温良之意。何曾见吕马童恨项羽？说关中人恨极项羽，是说不过去的。

有人会说，项羽杀降，难道老百姓一点都不恨他？我认为，恨，多少有一点，但不会对历史的发展起决定作用。何况春秋战国以来，中国的军功，就是以杀人多少为评定标准。当然，杀降在战争伦理上会遭到一定的指责，但这种指责也一直很暧昧。汉代人提到秦始皇，说他“威震四海”，“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专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至少对他一统天下的做法，是持正面态度的，而秦国自商鞅以来，“尚首功”的残忍，都被暧昧地回避了。秦国人知道杀人就能得到奖励，就能获得良田美宅，所以听到打仗就开心，互相祝贺。这样的民风下，谁强大了都能受到崇拜，哪有什么是非？如果项羽愿意定居关中，他们多半是会拥护的。

史书上称刘邦宽大，实际上刘邦西进，也是一路屠城过来的。当时并没有什么战争伦理，不管是起义军还是秦军，都不懂得什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陈胜的手下武臣就喜欢屠城，刘邦和项羽一起屠过城阳，刘邦自己屠过阳翟。刘邦后来听从南阳太守舍人陈恢的建议，才停止了这一做法。他也杀了不少秦国士兵，尤其是在进攻峣关的时候，开始和秦将签订了合约，后来又担心，光是秦将投降还不够，秦国士兵不一定听从，又撕毁合约，偷袭秦军，对没有防备的士兵展开杀戮。所以，要说血债，刘邦背负的关中百姓血债也不少，他们难道就不恨刘邦？还是愿赌服输，无话可说而已。

史书上确实记载了刘邦“约法三章”的事，但从出土的汉简法律文书来看，这个“约法三章”即使真的施行过，时间也有限，西汉前期的法律实际上完全继承了秦朝。史书上也写了刘邦不肯接受百姓馈赠、百姓都希望刘邦当秦王的话。但这些记载一则是胜利者写的，有多大的真实性很难说；二则就算秦国人更喜欢刘邦，也意义不大。秦朝的编户齐民制度，注定老百姓只是一盘散沙，他们喜欢谁不喜欢谁，无足轻重，谁能征发他们上阵，他们就会为谁卖命。一盘散沙的百姓，只服从强者，也不能不服从强者。

史书倒是提到过关中人恨章邯、司马欣、董翳，不过，这三人和项羽情况不同，他们是秦降将，本应担负保护关中人的职责，被恨是正常的，从中并不能推出，关中人也一样恨项羽。何况三秦王也并不希望项羽杀降，无能为力而已。而且，倘若刘邦后来没有反攻关中，三秦王统治个上百年，谁还记得他们的劣迹？

再来说说鸿门宴是不是像韩兆琦先生所言，只是一个段子。我认为，这一说法也没什么道理。

首先，我们不能因为司马迁没有亲身出现在那个场合，就认为这是虚构。众所周知，司马迁写《史记》，是行万里路，进行过实地采访的。史书上明确记载接受过他采访的就有樊哙的孙子樊他广，而樊哙正是鸿门宴的参与者，樊他广很可能从爷爷口中听说过这段故事。他在叙述中虽然有可能拔高自己爷爷的形象，但也不会太离谱。比如他就没吹自己的爷爷撞翻卫兵闯进去时，把项羽也吓得魂飞魄散，反而说项羽马上长跪起来，按住剑柄，喝问来者是谁，霸王的威猛栩栩如生。樊哙则马上恢复了理智，他站立的方式，司马迁写得很清楚，是西向立，这在当时是一种很卑屈的礼节。事实上，樊哙在项羽面前很紧张，项羽叫他喝酒他就喝酒，叫他吃生肉他就吃生肉，非常恭顺。

其次，一个历史事件，就算主要人物作者都没有亲见，甚至连他的儿孙、故旧都采访不到，是否就能断言，这事是作者瞎编呢？这个看法，经常被学者们提到，比如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里就说：“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我以前也觉得有道理。后来我有位朋友提出异议说，看美剧《罗马》，可知贵族的身边总是有仆人跟随伺候的，甚至行房的时候也不例外，那么《左传》中，重耳在睡觉的时候，旁边也可能是有仆人的，睡前和老婆聊天说的话，未必不可能流传出去。看日本电影《黄昏清兵卫》，男主角穷得吃糠咽菜，身边依然跟随着一个仆人，只是仆人的衣衫比主人更褴褛罢了。《左传》里记载麑去刺杀赵盾，被赵盾的人格感动，选择自杀，他肯定也是带着仆人的。仆人可以负责收尸并向主人的家属汇报，麑自杀前说的话，未必不可能由仆人转述给他人。中国人离开贵族时代实在太悠远了，时移事异，很多具体情形恐怕是出乎我们想象的。后人总是蔽于所习，疑所未睹，而这些怀疑实际上是缺乏理据的。

鸿门宴这么大的一件事，当时参与者那么多，大多是历史上威名赫赫的人物，司马迁既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去虚构。而且，司马迁的描写，细节活灵活现，对项羽等人座位的尊卑顺序、樊哙撞开项羽的卫兵后站立的方式，都交待得特别清楚，一句“西向立”，恰当地写出了樊哙头脑很清楚，知道要假装生气，但不能过火，因为真的惹怒了项羽，是没好果子吃的。这些细节的刻画，离开亲身经历者的叙说，只怕不会这么生动。所以，我认为，鸿门宴的故事并不是虚构的。

韩兆琦先生说，项羽没有杀刘邦，是不敢杀。我的看法也不同，我觉得主要还是项羽的性格问题。他是一个讲感情的人，曾和刘邦结为兄弟，现在兄弟对他服软，他就不能不起怜悯之心。他也是个多少讲点道理的人，关于这点，刘邦阵营的人估计也知道，所以樊哙才敢排闼而入，娓娓劝说。他曾经要杀刘邦的父亲，却因为项伯一番话打消了念头。他的多少讲点道理，除了贵族出身，要点脸之外，我想还有比较年轻的缘故，对政治的险恶还不够清楚。因为年轻，也容易被人讲的道理绕晕。他不是个无赖，见刘邦肯来谢罪，觉得再杀人家，说不过去，在其他诸侯面前，也显得小气。虽说后世有些人认为，政治家不用讲诚信，不用讲道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就算是“辞”，也要花时间去罗织，而这超出了青年项羽的能力。当然，如果换了刘邦，只怕不会这么为难。

有人认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项羽比较自信，觉得就算留着刘邦，他也翻不了天去。这个说法，有一定道理。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项羽也逐渐提高了警惕，所以才会把刘邦封到汉中，还专门把三个秦降将封为王，监视刘邦。但这三个秦王的能力比项羽差很多，手下人才也少，以致轻易被刘邦攻破。如果项羽能穿越三五年，来到乌江看看自己的结局，我想在鸿门宴上，他也是不会手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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