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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看,能!”隆少爷凑过脸去,严肃地说,“曾侍郎不久前败在长毛手中,在朝廷和湖南官场面前丢了脸,他急于要杀贼立功,挽回面子,一定会出兵的。何况,”隆少爷指着对面墙壁上的字画说,“就凭这字和画,他也不会拂你的请求呀!”
孙观臣想,倘若说不敢去请曾国藩发兵,那是很失身份的事,况且生意也做不成了,无论如何要办好这事。
“靖港到底有多少长毛?”孙观臣问。
“家叔为保乡邑,曾派庄上团丁探过长毛虚实,长毛水陆合在一起不会超过五百。”
孙观臣想了想说:“过两天我去拜访曾侍郎。”
“其实,明天倒是有个好机会,不知曾大人能不能抓住这个时机。”
“此话怎讲?”
“孙老板,”隆少爷压低声音说,“明天是个长毛大头领的生日,全体长毛都要大吃大喝一天。对于兵家来说,这不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好机会么!”
“真的?”
“这还有假!从昨天开始,长毛就四处买肉买酒、操办酒席了。”
“好!”孙观臣拿定主意,“我今天下午就去见曾侍郎。”
“孙老板,”隆少爷起身,“若是这笔生意做成了,腊月舍妹出嫁的衣料,也全部定在宝号。”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隆少爷随便看了看货,便告辞了。出了湘春门,三人相视哈哈大笑。一人说:“国贤兄弟,幸亏你是大家出身,真正把个隆少爷扮得惟妙惟肖,那神态,那派头,我们这些穷苦人是一辈子都学不出的。”
周国贤心里很是痛快,说:“我是真正当了二十年阔少爷的人,怎会不像?”
曾国藩紧闭双眼,跳进湘江漩涡中
下午,孙观臣赶到江边,上了曾国藩的拖罟,将这一重要军情告诉曾国藩。
“曾侍郎,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失之可惜呀!”
曾国藩摸着大胡子,良久没有作声。向北出兵,这是他既定用兵计划,消灭靖港这股长毛,符合这个计划。曾国藩与孙观臣的大哥关系非比一般,对孙观臣,他也有好感。他觉得在前年那个危难关头,孙观臣能慨然借款,的确是个血性志士,今天前来要求出兵,固然是为了做生意,但也有保境安民的好心在内,何况明天又确是个好机会。不过,他心里还有点不踏实。
“隆少爷这人,你以前见过吗?”曾国藩问孙观臣。
“见过,见过。隆家是我的老主顾,每年都要和他家做几笔大生意。”孙观臣其实并没有见过隆家的少爷,他知道曾国藩多疑,若说没见过,曾国藩必定怀疑;何况他与那人谈了多个时辰的话,可以断定其人是千真万确的隆家少爷。倘若不是,怎会一段料子未买,先付下千两银子的定金?
曾国藩点点头,自言自语:“长毛安排五百号人在靖港做什么呢?”有了上次岳州的失败,曾国藩慎重多了,发不发兵,他仍然没拿定主意。
“涤师,管他做什么?先把这五百号长毛收拾了再说。”王錱急着要报羊楼司之仇,在一旁竭力怂恿。
“涤师,靖港离此不远,我看先派几个人去打听打听,若确如隆少爷所说的,再发兵不迟。”李续宾也很想借这一胜仗来洗羊楼司之羞,但他比王錱稳重些。
王、李二人的态度促使曾国藩下了决心。“倘若真的只有五百人,”他在心里盘算着,“水陆洲现有五千人,以十倍兵力前去剿洗,必胜无疑。这一仗打胜了,大可振作湘勇士气。”
是的,曾国藩此时太需要打胜仗了!他终于采纳了李续宾的建议。晚上,派出侦探的人回来禀报,隆少爷说的一切属实。曾国藩终于决定出兵。
第二天,湘勇四更起床吃饭。王錱、李续宾带领全部陆勇,曾国藩坐着拖罟,亲自指挥全体水勇,浩浩荡荡向靖港开出。一路顺水,战船很快驶到离靖港二十里水路的白沙洲,水师在白沙洲停下。不久,陆勇也赶到了。骑兵回头报告:靖港镇上正在杀猪宰牛,八仙桌摆满了一条街。曾国藩大喜,下令水陆并进,水师在靖港登岸,陆勇过浮桥在靖港会师。
中午时分,湘勇水陆两支人马聚集在靖港。靖港镇上,八仙桌虽摆满街,却不见半个太平军。正在疑惑之际,忽听得一声冲天炮响,埋伏在铜官山上的两万太平军将士一齐钻了出来,一个个举着大砍刀,呐喊着奔下山,像一股势不可当的急流冲过浮桥,压向靖港。曾国藩看着漫山遍野的红、黄包巾,方知上了隆少爷的当,心中叫苦不迭。湘勇只知道靖港仅有五百长毛,满怀轻易取胜的把握,眼前忽然出现的这种惊天动地的场面,完全没有料到,个个吓得胆战心惊,尚未交手,先已气馁腿软。王錱、李续宾只得强压住阵脚,指挥湘勇迎敌。刚一接仗,湘勇便纷纷败下阵来。靖港镇上,四面八方响起“活捉清妖曾国藩”的吼叫声。炮声、鼓声、脚步声,仿佛雷鸣电闪。湘勇如同跌进八卦阵,不知向何处奔逃,只得退回江边。曾国藩又气又急,无计可施。看到一群湘勇抱头鼠窜,直向江边奔来,他怒火中烧,慌忙抽出王世全所赠的宝剑,离船上岸,叫康福将一面军旗插在江边,自己仗剑立在旗下,鼓起三角眼高喊:
“有过此旗者,立斩不赦!”
溃勇被镇住了,呆立在江边,不敢前进,有几个想将功补过的,又硬着头皮转回去。这时,又一股溃勇犹如被狂风卷起的败叶,没头没脑地来到江边。其中一个湘乡籍小个子勇丁慌慌张张,只顾逃命,没有看到曾国藩站在那里,晕头转向地从旗杆边跑过去。曾国藩恨得牙齿直咬,一剑刺去。小个子勇丁惨叫一声,痛得在地上打滚,鲜血染红了河滩。趁着曾国藩抽剑的时刻,一群胆子较大的逃勇慌忙绕过军旗,手忙脚乱地向停在江边的战船涌去,并不等将令,便扯帆开船,一面盲目地向两岸开炮。许多湘勇则趁混乱之机脱下号褂,丢掉刀枪,躲进草丛树后。周国虞和新近前来投奔的串子会大龙头魏逵,带着兄弟们从靖港街上冲过来,一路高喊:“抓住曾国藩!”“杀死王錱、李续宾!”“为弟兄们报仇的日子到了!”
曾国藩虽仍仗剑立在军旗下,但已丝毫不起作用,一队队溃勇绕过军旗,跳上战船,仓皇逃命。浮桥头边,王錱率领的一批敢死队经过一番搏斗,略占上风,浮桥被湘勇夺过来了,但一批批溃勇却乘机从浮桥上逃跑,奔走在回长沙的路上。曾国藩气得把剑扔到地上,命令康福带人去拆桥。李续宾跑到曾国藩面前请求:“涤师,千万莫拆桥,让兄弟们寻一条活路吧!否则就要全军覆没了。你老也赶快上船,此仇来日再报。”
曾国藩看着如海浪般压来的太平军,以及全部乱了套、争先恐后上船逃命的湘勇,无可奈何地直摇头,但仍不愿意上船。李续宾急得团团转,忽然,有人高喊:“韦永富,射军旗下那个大胡子!”
话音未落,一支箭擦着曾国藩的左耳飞过去,他吓得魂都掉了。李续宾、康福过来,将他硬拉上拖罟,立即开船。
这时,江面上刮起了西南风,战船逆风逆流而上,甚是艰难。李续宾逼着勇丁下船,到岸上去拉纤;褚汝航督促水勇放炮掩护。各船火炮一齐发射,终于勉强把后面追赶的太平军压住。没有上得了船的勇丁,则四处寻路,翻山越岭,丢盔卸甲地向长沙方向逃去。从开仗到全线崩溃,前后不过一顿饭工夫。
曾国藩坐在拖罟上,听着后面追兵一声声“活捉曾妖头”的喊叫,看着两岸飞蝗般射来的箭,以及自己这副仓皇奔命的狼狈相,又恼又羞。自衡州出师以来,与长毛打的两仗,都以惨败告终,还不知湘潭那边战局如何,长毛如此诡计多端,怕多半也会失败。辛辛苦苦训练了一年、期望建不世之功的湘勇,竟是如此不堪一击。曾国藩灰心至极,皇上的重托,恭王、肃学士、镜海师的信任,自己的抱负,眼看都将化为泡影。《讨粤匪檄》中的那些大话,将会永远成为子孙后世的笑柄。想到这里,曾国藩羞得无地自容。他闭住眼睛,眼前忽然出现了鲍起豹狰狞愤怒的面孔,徐有壬、陶恩培嫉恨阴冷的面孔,骆秉章幸灾乐祸的面孔,以及长沙官场形形色色不怀好意的面孔,心里又烦又乱,慢慢地,这些面孔合为一张脸。这张脸蜡黄狭长,两只尖细的眼睛,从镜片后面射出寒冷的光来,死死地盯着他,干瘦的喉管里挤出哑涩的声音:“先生,你今后不死于囚房,便死于刀兵。”曾国藩唬得睁开眼睛,这不是二十年前的司马铁嘴吗?“活捉曾妖头”的喊叫声从后面铺天盖地压来,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了。他断定司马铁嘴预言的这一天已经来到,今日必死无疑。他深知自己已与太平军结下大仇,一旦被抓,结局只有这样几种:抽筋、剥皮、点天灯、五马分尸、剜目凌迟、枭首示众,哪一种都令他心惊肉跳。他设想受刑时的痛苦,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不行!我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岂能受长毛的侮辱,还不如自己一死干净。”曾国藩下定自尽的决心,他两眼下垂,面色煞白,无神地望着舱外湍急北去的江水。怎么也不能想象,这条从小深受自己喜爱的美丽多情的江水,今天居然会无情地吞噬自己的躯体。“命运呀,这是命运!”曾国藩在心里绝望地长叹了一口气。
康福进舱来,见曾国藩死人般的呆坐在凳子上,两只眼睛已经木了,他猛然意识到情形不妙。康福悄悄退出,坐在舱外,一步不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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