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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一个周末,时间已到傍晚,大人外出还没回来。我无事闲逛,就逛到了我家路西彩萍新开的理发店,那时她定的价格是大人理发一元,小孩五毛。我对理发店有些好奇,就站在门口探头。她刚好闲着,在和杨嫂聊天,看见我就招手让我进去,声称要给我理发。我怯生生地不肯进去,主要是心里嘀咕:“我要是没经过我娘同意,就花钱理发,回去肯定挨骂呀,准骂我败家子,花五毛钱理发,放着自家免费的推子不用!”我想我娘会像下面这样骂我,依然是微歪着蛮横的头,伸着硬直的食指,睁着棕色的三角眼,口齿间泛起白色的唾沫:“你个小私孩儿!你好有钱啊!你爸爸不会理啊?还是咱家没有推子啊?人家理得好啊?你以后常叫人家理!我操你娘,大人挣个钱多么不容易啊!小小的孩儿家还没挣钱,倒学会花钱了!俺哪一辈子欠出来的债,养活出你这样的败家子儿!你个私孩子,可气死我了!去!抱柴火去!”然后我像遭了雷劈、犯了既无耻又可恨的重罪一样,走一脚擦一脚地走向院子,只觉得头顶上、四周充满了丧气晦气,脑子里闪现的任何一个大人和小孩都在嘲笑我傻、不争气、不懂事。天哪!以我对她做事风格的了解,她会这么对待我的!
彩萍见我不肯进去,以为我是因为害羞,就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往屋里拉。我向后坠屁股,抗拒着,试图挣脱她的手,但又不好跟她这个大人翻脸,一来怕伤了和气,二来我不敢,三来我面皮软不好意思。杨嫂看出门道来:“哦,我知道了,他怕花钱,怕他娘说他。”彩萍恍然大悟,灿烂地笑着说:“嗐,不要钱,别害怕,我给你推推。”她那时大约二十出头,身材苗条,长相上乘,又笑得那么爽朗柔美,其实挺有亲和力的,我很想让她给理一理,但心里还是很害怕:“她说不要钱,转头理完了,找我家去要钱,我娘既丢面子又心疼钱,会更狠地说我骂我,对,不能在这理!”我又使劲往后挣。杨嫂说话了:“没事,小儿,在这理吧,不要钱。你害怕回家挨说是吧?我到晚上给你娘说说去!”说着也帮彩萍来拉扯我。杨嫂是我家的熟人,再加上两个大人又劝又拽,无奈之下,我忐忑地坐上了理发椅。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在专门的理发店理发,说实在的,比我爸爸理得又快又好看,而且理发过程中不难受;不过那时我是不太在意好看与否的,只要把长的弄短而且不是光头就行。
理完发我又在外面逗留了一段时间,心里盘算着怎么应对我娘:“最好不让她发现,这事就这么悄悄过去好了。”回家后我就一直戴着帽子,尽管平时我在屋里是讨厌戴帽子的。不一会儿,我娘回来了,在屋里走来走去地做家务,我有意地躲着她。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我娘没发现什么,我渐渐放下心来,觉得有希望瞒过去了。忽然外面有人来,我娘迎了出去,原来是杨嫂,我心里并未因为她守信用而感到尊敬佩服,而是有一些怨恨和害怕:“你来干什么呀?这下瞒不住了!你在这里我娘笑呵呵地,等你走了我面临什么还不知道呢!”她们两人坐在炕沿叽叽呱呱地笑着说了片刻,我则一直坐在椅子上担忧着令人害怕的那一刻到来。它终于还是来了,说完理发之事,杨嫂几步走到我跟前,拿住遮阳,自前而后地揭去了我的帽子,我的短发脑袋彻底暴露在空气中,凉飕飕的。我娘笑着说:“哦,我说看着他一直不摘帽子呢!嗐,推头了呀!来家也不说,我还纳闷呢!你看看,还麻烦你杨嫂跑一趟。你说这孩子,回来怎么也不说呢?!”
唉,如果事情没有这样发展,就是另外的情形了!
我还不了解我娘吗?要是彩萍耍赖跑来要钱,我娘会骂我,并与彩萍结仇,因为她认为彩萍欺负小孩不懂事不知道省钱,搞先斩后奏;要是杨嫂不来,而我娘自己发现了,我娘会逼我“招供”,然后跑去给彩萍送钱,以示不贪图小利,回来再把我好好说教一顿,也许还会骂我。
如今,在与其他妇女交谈中,我娘就像一个完人,充分表现了大度、温柔、和善、理解、感恩。在外人看来,我娘是性情美好的、通情达理的;但在家里,她大多时候是阴晴难测的、凶悍的、永远都占理的、无比会说脏话的、充满控制欲的。在她的控制影响之下,常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无法摆脱的、无法战胜的、无法无视的别扭、难受、害怕、自卑、沮丧、累、怒。
我那时以为天下的家庭都是如此,天下的妇女也都是如此。未见过外界的我以为这就是每一个母亲对待儿子的正常操作,哪怕她打我、骂我、贬损我、冷暴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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