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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芳再一看窗子外,小怜背过脸去,依旧在树荫下徘徊,好像不很自在的样子。佩芳一看,便存在心里,且不说,依旧去绣花。过了许久,竟不见回来,因此放下针,偷偷地到小怜房门口一张,见她也在藤榻上,和衣而睡了。佩芳看了这事,越发心里疑惑。到了下午四点钟,小怜走了出来,笑道:&ldo;随便打一个盹儿,不料就这样睡着了。&rdo;佩芳道:&ldo;我还以为你身体不舒服呢,所以没有叫你。若是这样,还能指望你做什么事?六小姐还保荐你呢,你只给我绣几个叶子,就丢下了。&rdo;小怜道:&ldo;今天是有点头昏,明天就给大少奶奶赶起来。&rdo;佩芳绣了几针,然后问道:&ldo;我去不多大一会儿,大爷就回来了吗?&rdo;小怜被佩芳一问,心先虚了,脸上先是一阵惊慌,故意背转身,去清理茶桌上的杯碟,说道:&ldo;不多大一会儿,大爷就回来了。&rdo;佩芳道:&ldo;他挺不是个东西,你不要理他。他有什么事,你让他叫蒋妈做去,你别替他做。&rdo;小怜依旧背着身体站立。佩芳道:&ldo;我虽然年轻,我向来不肯把人家的儿女不当人。你想,你跟我这多年,活也会做了,字也认识了,人也长清秀了,我待自己妹妹也不过如此吧?&rdo;小怜想道,这就奇了,好端端地为什么谈起这些话来?便笑道:&ldo;大奶奶这样说,我怎敢当呢?&rdo;佩芳索性停了刺绣,坐在藤椅上,对小怜说道:&ldo;我并不是无缘无故和你提起这些话,我想你一岁大一岁了,你的婚姻问题,不能不想法解决。依着你大爷的糊涂心事,那是不消说,你自然是不愿意,我也不能答应。但是老留你在我家,荤不荤、素不素的,那又算什么呢?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凭着你这个模样儿和你的能耐,若是随便配一个咱们家里做事的人,那他们还不是中了状元一般,可是我看一看,谁也配你不过。而且那些东西,究竟也不成器。要说到外面去找一个做生意买卖的吧?你倒可以终身有靠,可是又俗不过的。那种人,连穿衣吃饭的常识也没有,怎样和他在一处过日子?除此而外,要找个身家好些的,又怕人家除不了阶级观念。这除非像鼓儿词上的话,哪里找一个穷秀才,我们津贴他些钱,给他找个事,然后再把你许他。你想,这种事,打着灯笼在哪里去找呢?所以我为你这个问题,想了许多办法,竟是解决不过来。不知道你自己有什么办法没有?若是有好办法,我倒很愿意听你的。&rdo;小怜听见佩芳谈到她的婚姻问题,先是有些害臊,后来听见佩芳所说种种困难却又是知己之言。但是这些问题,在于自己,只要进一步和柳春江定了约,就一些也不为难。可是这句话,怎样好说出口呢?因此,佩芳虽然说了一大篇,她只静静地听着,一句也没答出来。佩芳道:&ldo;这是你终身大事,你为什么不做声?这也用不着害臊。你要我替你决定办法,你总得对我说实话。&rdo;小怜只得说了一句:&ldo;全凭大少奶奶做主。&rdo;佩芳道:&ldo;我又不是你的父母,你的婚姻问题,我怎么能做主?我就是你的父母,在这个时代,也是无法过问的。&rdo;小怜依然是不做声,搭讪着隔了帘子看院子里的天色。佩芳道:&ldo;现在我问你,你总是不说,将来人家替你出了主意,不合你的心,你可不要埋怨人。&rdo;小怜望着天道:&ldo;又没谁提起这件事,大少奶奶倒好好地着忙起来。&rdo;佩芳笑道:&ldo;不是我着忙,这也不是忙的事。可是真要到了忙的时候,恐怕又来不及了。&rdo;她哪知道小怜心里自有一番打算呢?只是絮絮叨叨地问着。小怜慢慢地掀帘子,慢慢地就走了出来,不听佩芳那一套话。佩芳始终认为她是害臊,也就随她去。
小怜顺着脚步走,只管肚里寻思,却没有理会走到了哪儿。忽然有人喊道:&ldo;小怜哪里去?&rdo;回头看时,却是燕西坐在窗子里,打开两扇纱窗,放出两只小蜜蜂儿来。小怜笑道:&ldo;打开窗户,放两只蜂子出来,可不知道放了多少苍蝇进去了。&rdo;燕西道:&ldo;我要和你说话,我就忘了关窗户了。你进来,我有两句话和你说。&rdo;小怜道:&ldo;我有事,你有话就说吧,还要我进去做什么?&rdo;燕西道:&ldo;你进来一下,也耽误不了你多少工夫呀,你什么事,这样忙?&rdo;小怜道:&ldo;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还不是些废话。&rdo;燕西笑道:&ldo;好哇!我和你好好地说话,你倒骂起我来了。&rdo;说时,燕西关了窗户,便绕着回廊过来,便断住小怜的去路。小怜连忙将身子一闪,让到一边。燕西笑道:&ldo;这一向子,我们不很大见面,你就和我生疏了许多似的。瞧你这样子,我们的交情,就这样算了吗?&rdo;小怜笑道:&ldo;这话可不当听。你是少爷,我是丫头,怎样谈得上&lso;交情&rso;二字?&rdo;燕西道:&ldo;我和你向来没有分过什么主仆,今天你何以提起这句话?我有什么事情得罪了你吗?&rdo;小怜笑道:&ldo;这更谈不上了。慢说七爷没有什么事得罪我,就是有什么事得罪我,我还敢和七爷计较吗?&rdo;燕西道:&ldo;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我就很费解了。你想想,我和你的情形,从前是怎样?现在是怎样?从前是有些小事情,只要告诉你一声,你马上就替我办到了。现在别说请你做事很不容易,就是找你说一句话,你也见了毒蛇似的,早早地走开,这是什么缘由呢?我自负是知道女孩子心事的,可是对于你就不知道得很啦。&rdo;小怜被他说得无理可驳,便道:&ldo;你现在很忙呀,两三天也不回来一回。压根儿就见不着你,怎样给你做事呢?&rdo;燕西笑道:&ldo;你这话,说得有理。我现在烦你一点事,给我削一个梨吃,成不成?&rdo;小怜将右手一个小指头伸给燕西看道:&ldo;你瞧这是给三少奶奶削梨削的,现在还不能做事呢,你还好意思叫我给你削梨吗?&rdo;燕西道:&ldo;真是不凑巧,我要求你又不是时候了。果然,我现在不能说是知道女孩子的了。&rdo;
正说时,润之走来,给燕西拿书看。见他回廊上断住小怜说话,小怜却躲躲闪闪的,心里早明白了。便道:&ldo;老七,你书架上的《百科丛书》,我要查一查,全吗?&rdo;燕西笑道:&ldo;除非买来是不全的,若买来是全的就短不了。因为放在书架子上以后,我还没有翻动过呢。&rdo;润之笑道:&ldo;像你这样的少年,真是废物,亏你还说得出口呢。&rdo;燕西笑道:&ldo;这部书,原不是我要买的,是父亲说,一个人至少要翻一翻《百科丛书》,才能有些常识,一定逼着我买。我起初以为不过像《辞源》字典一样,翻翻倒也可以。不料搬回来,却是那些个,不说看书,目录也记不清。况且我的英文又实在不行,看一页,倒要翻上好几回字典,那有什么意思呢?&rdo;润之道:&ldo;你不要说了,你除了看小说而外,什么书也不爱看,何况是英文,何况又是《百科丛书》?&rdo;姊弟二人一面说着,一面走进屋来。润之回头由纱窗里向外一看,见小怜已走了。便道:&ldo;你又拦住小怜,要她做什么事?&rdo;燕西道:&ldo;谁要她做什么事呢?我见她看着我来就是老远地跑开,好像那种旧家庭的女子,见人就躲似的。我偏要拦住她,看她怎样?&rdo;润之道:&ldo;慢说是你,连大哥她都爱理不理了。&rdo;燕西道:&ldo;这都是大嫂惯的这个样子。&rdo;润之道:&ldo;她怎样是大嫂惯的?她并不是没有上下,坏了规矩,她不过躲开你们这些少爷罢了。&rdo;燕西道:&ldo;从前为什么不躲开,现在却躲开呢?&rdo;润之笑道:&ldo;她也有男朋友向她献殷勤了,怎么能把以前的事打比呢?这一颗明珠,不是金家人藏得住的了。&rdo;于是便将小怜两次充小姐出门,和柳春江错认了人的事,细说了一遍。燕西听了,不知什么缘故,心里好好地难过了一阵。可是在姐姐当面依旧不表示出来。笑道:&ldo;这姓柳的,我也认识,他未必把小怜当一颗明珠吧?小怜居然想这样高攀呢!&rdo;随又指着书架上的书,口里念道:&ldo;文学、矿物、卫生、名人小传、法律,五姐!你要哪一种?我猜你是要关于美术一类的,对不对?&rdo;润之道:&ldo;我们就永是爱美术的吗?别的书就不爱看吗?我是找一本天文学哩。&rdo;燕西道:&ldo;那种书,看了还要费思想,真是叫人头痛。&rdo;润之道:&ldo;所以我说你就是废物。&rdo;润之一面说话,一面在书架上找书,她将书找到,拿着向胁下一夹,转身便要走。燕西道:&ldo;五姐,我问你一句话,刚才你所说的话,全是真的吗?&rdo;润之道:&ldo;自然是真的,我无缘无故造这一段谣言骗你做什么?&rdo;燕西道:&ldo;唉!像大嫂这样,还闹个&lso;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rso;,女子真是难说!那让老大知道了,岂不有一场是非?&rdo;润之笑道:&ldo;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你不是多此一举?&rdo;燕西被润之一驳,只好不说。润之去后,躺在藤椅上看了几页小说,觉得也很无聊。心想,还是到落花胡同去吧,他便坐了汽车,回到他私人的别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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