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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话,男人闪进了屋子去。
蓝四十回身把大门关死了,她不再让藤去望风。她就像没看见藤一样,从院里往东屋走去时,目光盯在门框的另一位。然藤却是始始尾尾都在盯着她,目光又粗又冷,一杆一杆,如没脱皮林木棒儿。要从藤的身边挤进东屋时,藤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子移,至两肩相擦,藤忽然往蓝四十脸上喷了一口唾沫,说:&ldo;我先前把你当成我的姑,其实你真的是破鞋,真的是婊子,真的是肉王?哩。&rdo;骂的时候,藤把自己的拳头捏了起来,把牙咬得翻天覆地。她想等着四十说她一句啥,最好骂她一句儿,然后她就猛扑上去,揪下她的头发,咬破她的肩头。可蓝四十没有看她一眼,只淡下脚步,擦了脸上的唾沫,从她身边挤着门框进屋了。
藤木在门口不动,当四十的身子从她眼前的明亮中进了屋里的昏暗时,她忽然后悔没有抓住四十的头发把她的头朝对面的门框上撞。藤盯着对面门框上的一个突出的大铁钉,眼角的余光里开出一朵菱白的花。她看见四十那带花的裤头还晾在茅厕的铁丝上,像一朵真真切切的荷花开在那。她又似乎闻到奶白色的腥鲜味。她像饿狼一样冲进茅厕里,一把拽下那绣花裤头,疯了一样撕扯着,把那裤头和裤头上的荷花撕得一条一条,撕不烂时就用牙齿咬开一个口,再用双手扯,脆白色的撕布声急迫而热烈,仿佛城里的夏天时,汽车轮子在冒油的柏油路上跑,且她扯着还从牙fèng里挤出一句一句不断重复的话:
&ldo;我叫你受活!&rdo;
&ldo;我叫你受活!&rdo;
&ldo;我叫你受活!&rdo;
司马藤一脸青色,歇斯底里,唾星飞落,惊得睡息的苍蝇在茅厕飞飞撞撞,白银金黄的嗡嗡声四溢漫散,没有了半点安宁。撕完了裤头,她把手里的碎布片儿摔在蹲坑里,把脚下的布片也都踢进粪池去。粪池中粘稠的液物上如飘着落花的蓝色和白色,到没啥可踢了,没啥可撕了,她余兴未尽地四处打量着,看见了在砖墙窑里那两瓶洗下身的防崩止漏水。她没有犹豫,一步抢过去,抓起那两个有皮塞的葡萄糖瓶儿,一起一落,青天霹雳地把那两瓶药水摔碎在了脚下。
蓝四十在屋里听着那两声茶色的炸响,蹲在床下停口发怔时,坐在床沿的男人说,快一点,千万别停口,然后,她就像锄地割麦样一下一下地把自己的头低下去,又用力抬起来。时间的慢缓,仿佛一块凝下不再飘移的乌云。屋子里的昏暗,如雨天光色一样,满屋都是cháo润的黑色和长期阴湿而长满墙壁的白毛。她尽其所力,侍奉着那个男人,侍奉得仿佛是从耙耧深处跋涉到这个城市一样漫长,终于到那个男人双手去她的头上乱抓乱摸,快乐到又疯又颠之后,那男人提上裤子,扔下一张一百元的票子,拍了拍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呕吐的四十的头,说我走南闯北,到哪儿都没见过你这样会侍奉男人的女人哩。
说完这话,男人如结完了帐样出门了。
蓝四十依然坐在地上,面前吐了一片旧茶汁似的黄液,就那么漫无边际地独自呆着,直到火车站的汽笛声横过房顶,她才似乎明了发生过的事,缓缓地站起来,到院落里一看,除了日光和晒暖的防崩止漏水的一股苦气,司马藤却不在院里,也不在茅厕和门外。
她已独自先回耙耧山去了。
第八章
阎连科
?肉王──指蓝四十是比破鞋更破鞋,比婊子更婊子的女人。是破鞋、婊子之王。
第九章
阎连科
蓝四十回到耙耧山深皱的三姓村,已是盛夏的五月间。她原没想到她这次生意会天长地久,计划着凑够司马蓝短缺的八千元手术费也就是了,没料到司马蓝将上手术台的前一日,从省会里来了大夫,到各底层医院巡诊,看了司马蓝的病案,说这喉病由他们手术,也许还能多活一些日子。多活的那一段日子到底多长,大夫却是无论如何不肯说出来。不说出来,愈发显得撩拨人心,鼓胀人的血脉。
那时候蓝四十已经准备回村,寻到九号院的回头客都已懒得接了。她说我作贱自己够了,给多少钱我都不再侍奉了。正说走的时候,司马蓝家老二葛一脸风尘地赶到九号院落,说她爹想让省医院的大夫做手术,说手术后还能活很长很长的日子,也许能活过五十岁或是六十产,也亦未可知哩,说无论如何请她再在九号院呆些日子。
自然,蓝四十不再走了,又在九号院住下来,继续偷摸着她的皮肉营生。自藤那一天撕了她的绣花裤头,摔了她的两瓶药水,当天独自回了耙耧山脉,葛就住在九都陪伴四十,每五天来回去一次,送一笔钱款,交给县医院的那个收费窗口。葛每一次回到家里,都要带一些新的消息,她先对四十说:&ldo;爹真的用了那新的机器,新机器上涂了黄漆,明光发亮,和桶一样,爹钻进去,外边的人连他的骨头fèng儿都能看得见。&rdo;
葛又说:&ldo;爹前天做了手术,脖子像割断了一样,刀疤绕着脖子捆了一圈。&rdo;
再说:&ldo;大姐藤合铺儿了,嫁的是舅家老大,我表哥杜流。&rdo;
最后一次来到九都,一进门就说:&ldo;爹快出院了,让我来接姑回哩。&rdo;
她就同葛一道回了村落口。
来接她们的是杜柏。杜柏夹着他的药书,把一群羊赶到山坡上,沿着梁道悠然地向山外走去。夏天已经在耙耧山脉铺天盖地,昏黄色的酷暑,一浪一浪在梁上波动着。小麦已经开始扬花,麦杆、麦叶都有了黄褐之色。从梁路上过去,麦香和青臊气息使杜柏想打嗝儿。这些日子,有一种果熟仓满的感觉荡溢在杜柏的血液里,使他走在梁道上,不自觉地一下一下把路边的石头、瓦片踢到路下去。
他边走边唱,把一个空木盒儿从这个梁顶踢到那个梁顶,少说踢了三里路。那木盒飞起落下的响声,每一次都如民间弹唱的坠胡响在空寥的山脉上。妹妹竹翠住在娘家那段闹心的日子,风吹云散过去了。他说竹翠,你不想在这世上多活几年呀?竹翠说,连畜生都怕死,不想活在几年前我知道藤她爹和四十瓜葛不断每年都替她犁地、割麦、种豆时我就上吊了。杜柏说这不完了嘛,司马蓝说他去住院是为了活着回来去修那灵隐渠,那渠修通了,水引来了,也许村人们真就活过四十,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哩。杜竹?翠呆呆急急地盯着杜柏,说哥呀,她真的是为了和四十合铺儿哩。杜柏便想了好一会,说让他们合去呀,他不和她合铺儿她会去做人肉营生吗?她不去做人肉营生,他活不下来,谁能把那渠水引过来?
活着事大,还是你们再夫妻半年,他哗啦一声死了你守活寡事儿大?他盯着妹妹说,你是死脑啊,你不能对他说要合铺儿也行,先把渠水引回来,让大伙都吃着那水都活过四十岁了再合铺儿。竹翠离开娘家回自家宅院了,念在夫妻一场的份上,还烙过一次鸡蛋饼让女儿带给做过手术的司马蓝。眼下,蓝四十从九都回村了。四十一回村,司马蓝不消几天就该出院了。出了院就该领着村人去接着修那灵隐渠,如链条一样一环扣一环,渠通了,水来了,也许村人就果然长寿了,他就再也不消天天为死心慌神乱了,熬喝那黑红的中药苦水了。如经过了一季苦雨,终于看到日头挤出山fèng一样,杜柏从来没有像今儿这样心里松活过,他脚下哐叮叮、哐叮叮地踢着那个小木盆,哼着小调朝着山外走。村落离他越来越远,身后的羊群一片白点样淹在了糙坡上。头顶的日头开始干烈烈地烘人时,他看见从山坡下爬上来了两个人,一前一后,由小到大,看见前边的人肩上搭着一件红色的毛衣时,他扯着嗓子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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