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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风雅之颂(8)
穿过门诊楼,我没有朝小礼堂那里去,而是径直到了大门口。
保安说你去哪儿?
我说我是清燕大学的杨教授,我来接我的同事到小礼堂里来讲《诗经》中的情爱课。
保安就让我从他守的大门过去了。
这时节是9月中旬,我一出医院的大铁门,秋天的景象便铺天盖地朝我涌过来。站在大门口,抬头望了一下天空中女人皮肤似的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做出一个朝远处张望的动作后,嘟嚷着抱怨道,都3点整了,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
然后我有几分焦急地朝远处缓缓走过去。
走了几步后,我又突然跑起来,跑得脚下生风,气喘吁吁。当听到身后有唤声传来时,我一折身钻进了路边的玉米地。
我在一片玉米地里边走边跑,边跑边走,不知道跑了、走了有多远,看看左右没人,便坐在一条干涸的渠岸上歇起来。撩起衣襟擦了一把汗,觉得喉咙干得和着火一模样,又起身去折了一棵没缨儿没穗的玉米秆儿坐下吃着时,那玉米秆汁的甜味从我喉咙浸进去,一下子使我醉得有些头晕,眼前发花,我便顺势倒在田地里,就如倒在了我娘的怀里样。
我想起我娘了。
想起我耙耧山脉老家的寺村了。
想起了由寺村村委会管辖的前寺村和后寺村。
我又小心地朝着公路边上走过去。
那一天,回到清燕大学时,还不到晚上10点钟。我在京郊的河边洗了脸,在一个路边店里吃了两笼包子,喝了两碗汤(和一个运输拉煤的司机吃的一样多。我俩就坐在一张餐桌旁),直到天色彻底黑下来,才坐209路公共汽车到了学校的后门前。我没有迫不及待地走进校院里,而是在路边的椅子上,从晚上10点坐到12点。待面前马路上车稀人静了,校门口进进出出的学生影单人只了,才起身从后门走进校园里,沿着先前我熟悉的路,从月光满地的人行道上,朝着学校东南家属区的4号楼3单元里去。
那时节,学校里早已灯熄声寂,只有几个晚归的学生,从我面前小心地走过去。我们见面时互不扭头,都待过去后,才彼此怀疑地回身看看对方。不知道那天是周几,家属区那儿也早已人静夜深,连个人影都没有,仿佛夜色和家属楼是知道我那天要回家,才有意变得那样安静和沉默,连虫鸣鸟叫的声息都没有。我就那样(贼一般)静默悄息地上了楼梯,借着灯光,一下子准准确确到了我家的屋门口,准准确确,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轻轻巧巧,没有弄出多大响声把门推开了。为了不在深更半夜惊着茹萍的睡,我进屋摸黑开了灯,把鞋脱下来,光脚提着走进客厅里。有一股我极是熟悉的家庭的温热和厨房的气味朝我扑过来。我站在客厅正中央,看看客厅的沙发和茶几,看看对面墙下的电视机和电视柜,还有墙上挂的一张画。我发现我家里和我走前一模样,3个多月过去了,连茶几上我走时放在那儿的几本杂志,都还原封不动地摆在茶几角。似乎在这100多天里,屋门后边的那个蛛网上,灰尘既没多一点,也没少一点。
我把目光搁到了茹萍关着的卧室门儿上,门把手上成年累月挂着她的遮阳伞,还依旧成年累月地挂在那儿。
我朝她的卧室门口走过去。
茹萍--我轻声地叫着她--茹萍--
屋子里没有茹平的回应声,只有灯光落地的细碎的响。
我回来了--把声音提高一点儿,我站在她门前压着嗓子说,茹萍,你睡着了吗?
回答我的安静死死寂寂,深深沉沉,一湖水样朝我淹过来。
我轻轻敲了她的门。
又重重敲了她的门。
最后斗胆把门推开后,我在她门口待了一会儿,有些陌生地伸手到门框边上按了一下开关后,当柔白的吸顶灯的奶色灯光铺满屋子时,我才看见她的床上没有人。空空荡荡,和一片什么也没有的天空样(她又换了一床水蓝色的针织棉单子,和一对水蓝色的针织棉枕头)。一床深红的绒毯叠成方块闲在床里边。把目光从那床上移下来,眼球猛地疼一下,我看见有两双拖鞋的影子飞过来砸在了我的眼睛上。那是两双针织却像糙编样的花白色的麻拖鞋,一双大号的,显见是男式,白多黑少地搁在床下边。另一双小一些,显见是女式,红多白少地挨着那双拖鞋放在边儿上。我怔在门口儿,闻到茹萍的屋子里,除了她那我还算熟悉的红粉柔柔的女人味,还有一股略有些僵硬的我说不出的男人味。
我就闻着那气味朝茹萍的床前走过去,轻而易举,在靠床外的枕头窝儿中,捡起一根短茬的男人的头发看一会,把那头发扔掉后,就从屋里出来了。
如同这一切我都已经预知了样,我不惊,也不火,除了心里有一丝不是滋味的别扭外,我有些木然地站在客厅里。忽然觉得我不该从精神病院逃回来,不该这么连三赶四、提心吊胆地回到家里来。仿佛是为了证实我心中的某种猜测和臆断。木一会,我朝洗漱间里走过去。开了灯,第一眼我就看见洗脸盆边上放着茹萍用了几年的刷牙杯子里,不是一个牙刷,而是一对情人刷,一红一绿,一个稍长些,一个稍短些,短些的在杯子里小鸟依人地靠在那大些的牙刷肩膀上。
还有一个不是我的剃须刀。
从洗漱间里退出来,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想念是,我该回我的老家耙耧山脉看看了。
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回过我的老家了。
好多年没有见过那至死都爱着我的玲珍了。
第40节:1式微(1)
卷五风
1式微
玲珍没有到耙耧山脉的山口柿子树下去接我。
她知道我回村落了。可她在城里经营着她的生意,不知是否真的离不开,还是懒得再见我,横竖是没有赶着回来和我见一面。回到耙耧山脉,回到我家前寺村,我就住在村后她家里。10年前,我父母相继离开人世后,我家那个土坯砖瓦院落就房倒屋塌了(是被空闲和清静推倒的)。坍塌在地上的砖瓦和木头,在风雨中寂寥几个月,被村里人捡去盖了他们的房子、猪圈和牛棚。那个院落便就只剩下沿着地基堆着的黄土和石头(有一块地基石上竟也刻着一个字--禾)。谁家借着我家厢房的屋墙垒起的猪圈里,有两头花猪在里边白哼哼地叫,浓烈的猪粪味从圈里飞出来,弥漫在破相百出、又了然一新的村街上。那天我回到村子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村里的静,像村里没有人一样。可是有炊烟。有未归家的鸡在村头转悠着觅食和做着别的事。还有狗吠声,显得亲切、恼怒和警觉。
算起来,我也就6年没有回过村子里。6年前,我被清燕大学派到豫西招生时,还回到村里吃过一顿饭,在我家老宅破屋的前边站了站,和村里的老人们说了许多话。摸着那些背着书包的孩子们的头,说好好读书,考学了考到京城的清燕大学去,就是少几分,我也能把你们招进学校里。
我知道他们考不到清燕大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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