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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第1页）

我这个人很奇妙，我读《论语》记了一些人家都不记的句子，&ldo;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rdo;；我读李商隐的诗，也不知为什么，就把上面这首诗这些句子都记下来了。那时我也很小，并不懂得多少高深的道理，只是本能地记住了。我自己的小名叫荷，荷就是莲，所以我就写了这首《咏莲》的诗：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李商隐说&ldo;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rdo;，什么时候世上到处都是莲花，都是清净、美好、芬芳的世界。而我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把他给否了。

&ldo;植本出蓬瀛&rdo;是说莲本是从蓬莱海上瀛洲的仙山长出来的。&ldo;淤泥不染清&rdo;，莲出淤泥而不染，虽然是从淤泥中生长，不管多么艰难困苦的环境，但它清净的本色没有改变。&ldo;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rdo;，我并没有佛教的信仰，我家也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我小时候家里就是叫我们读孔子的书，好好做人就是了。孔子是一个智慧的人，孔子是讲人世间的伦理道德修养。他说：&ldo;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rdo;，鬼神之事，孔子也没有否定说没有，但你又不能证明，所以孔子就不说。只是说：&ldo;未能事人，焉能事鬼&rdo;，&ldo;未知生，焉知死&rdo;。不知道就说不知道，也没有否定，孔子只讲人间。佛教是说人通过修行可以成佛，李商隐说&ldo;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rdo;，而我说&ldo;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rdo;。世人是不是能成佛，佛是不是有，是不可知的。既然佛都是不可知的，佛还要来度化众生，众生真的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度化，所以我说&ldo;何以度苍生&rdo;。既然如来都是虚幻的，怎么样才能真的度脱众生于苦海呢？我也不知道小时为什么这样说，那时我也不一定有这么复杂的思想，当时北平正沦陷于日寇统治时期，到处充满着悲痛和苦难，我想我是身处在那个环境之中，完全是出于本能写出来的。

当年母亲在花圃里还种过许多菊花，有大朵的，也有小朵的。菊花比别的花凋落得晚一点，我常常观看这些菊花，还写下一首《咏菊》：

不竞繁华日，秋深放最迟。群芳凋落尽，独有傲霜枝。

&ldo;不竞繁华日&rdo;，菊花开得比别的花晚，当万紫千红的时候它不跟人家争；&ldo;秋深放最迟&rdo;，春天桃李盛开之时它不开，即使到了深秋时也是开得最晚；&ldo;群芳凋落尽&rdo;，当所有的芬芳都凋落时，&ldo;独有傲霜枝&rdo;，菊花才显出可以经霜耐寒的特性。

这些都是小时写的，大都是以我家院子里的景物为素材写下来的。等到长大了，走出了我家的院子，看了很多外边的事情，开始写了一些有人事内容的诗。

我平生的第一个打击就是母亲去世，我写了《哭母诗》八首，这些诗在前面有记载。抗战时期父亲在后方多年没有消息，直到母亲逝世后才接到父亲的一封来信，我写了一首《咏怀》诗：

高树战西风，秋雨檐前滴。蟋蟀鸣空庭，夜阑犹唧唧。空室阒无人，萱帷何寂寂。自母弃养去，忽忽春秋易。出户如有遗，入室如有觅。斜月照西窗，景物非畴昔。空床竹影多，更深翻历历。稚弟年尚幼，谁为理衣食。我不善家事，尘生屋四壁。昨夜雁南飞，老父天涯隔。前日书再来，开函泪沾臆。上书母氏讳，下祝一家吉。岂知同床人，已以土为宅。他日纵归来，凄凉非旧迹。古称蜀道难，父今头应白。谁怜半百人，六载常作客。我枉为人子，承欢惭绕膝。每欲凌虚飞，恨少鲲鹏翼。苍茫一四顾，遍地皆荆棘。夜夜梦江南，魂迷关塞黑。

我觉得早年写的诗那真是真挚，就是自然的感发。我考上初中那年，母亲给我买了一套开明书店出的《词学小丛书》，很厚的两本，南宋那些艰深晦涩的词我根本不懂，不会欣赏。我喜欢纳兰性德的词，纳兰性德很年轻就死了，所以他的作品写作时也很年轻，他写的词很容易懂。我就开始写一些小令，因为会作诗的人写词也不难。后来在我的生活中很多事件发生了，我也常常填词来抒发自己的情怀。我还填过一首《浣溪沙》：

屋脊模糊一角黄，晚晴天气爱斜阳，低飞紫燕入雕梁。翠袖单寒人倚竹，碧天沉静月窥墙，此时心绪最茫茫。

因为我住在西屋，常常看见落日的余晖照在东屋的屋脊上。有一次在夏秋之间，下了一场雨，雨过天晴，太阳出来了，我就写下了这首词。&ldo;屋脊模糊一角黄&rdo;是说黄昏时分，东屋屋脊上有一片落日的余晖。&ldo;晚晴天气爱斜阳&rdo;，傍晚雨后斜阳的光影很美丽。站在这样美丽的光影下，我看见&ldo;低飞紫燕入雕梁&rdo;，黄昏时也是燕子归巢的时候，燕子飞得很低，当然我家只有屋檐并没有雕梁，我是为了押韵这样写的。&ldo;翠袖单寒人倚竹&rdo;，我家的西屋门外就是我种的竹子，这是写实。杜甫说&ldo;日暮倚修竹&rdo;，因为有杜甫的诗作为文化背景，当然就有一种品格的象喻。&ldo;碧天沉静月窥墙&rdo;，雨过天晴，一片碧蓝的天空，非常地安静，月亮刚刚从东屋的屋脊升上来，照在我家西南的院墙上。面对此情此景，很难说出是一种什么感情，所以我说&ldo;此时心绪最茫茫&rdo;。有的心情你可以说出来，比如我给母亲送殡回来&ldo;愁苦最怜坟上月，惟照世人离别&rdo;这种感情比较具体。但有时的心情很难说，很难具体地说出是欢喜还是悲哀，是快乐还是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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