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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第1页）

他如此计算着，一口气就跑了回家去=虽然是有五六里的路程，他竟不消半小时就到了。毛三婶恰也把机上的布织好了，正埋怨着丈夫出去得太早，这匹布又得留到下期赶集才能卖呢。这时毛三叔跑进门满脸发紫，满头出汗，看到之后，倒吓了一大跳，连问是怎么了。毛三叔见机上的布已没有了。便四处张望着道：&ldo;布呢？让我拿了去卖吧。你不必去了。我马上就可以拿钱回来。&rdo;毛三婶心知有异，便道：&ldo;回回卖布，都是我同你一路去。就为的是不放心，怕你把钱输了。今天你这个样子回来？又是输苦了，打算拿我的布去翻本吗？那么不行。&rdo;说着，由堂房里跑进旁去。找了一把大锁头，&ldo;卜笃&rdo;一声，把橱门锁了，并把椅子撑了柜门。坐了下来。毛三叔走进房来，向她作揖道：&ldo;你今天得救我一把。不然，我要丢人了。&rdo;毛三婶手还抱在胸前，偏了头道：&ldo;那不行。你让人剥了衣服去，也是应该。&rdo;毛三叔站着发了一阵呆。只得把事实说了一遍。因道：&ldo;你想想看，我不还人家李少爷的钱，哪有脸见人？那还罢了，这事让相公知道了，他怎肯放过我？&rdo;毛三婶依然两手环抱在胸前，偏了头道：&ldo;我不管，我不管。&rdo;毛三叔道：&ldo;有道是事急无君子，你真不管吗？我就要动手抢了。&rdo;毛三婶道：&ldo;你若是抢了我的东西去了，我就和你拼命。&rdo;毛三叔见她一些退让之意也没有，心中大怒，手扯了毛三婶一只袖子，拖了向后一摔。毛三婶哪里能抵抗他牛一般力气，早就身子向前一窜，跌在地上。于是放声大哭，叫起撞天屈来。她这样叫着，自然把左右邻居都惊动了。待得二人纠缠了许久，毛三叔夹着布要出门时。已经有好几个人抢了进来，这自然是走不得，而且这场事情，也不好意思照直的对人说，只站在堂屋里发呆。毛三婶看到有人到来。她的理由，也就充足起来，一面哭，一面向人诉冤屈。大家听了这话，自然是说毛三叔的不是。有那嘴快的人，就悄悄地向学堂里去报告了李小秋。他听说，倒老大过意不去，立刻跑到毛三叔家里来。只见满堂屋全是人，毛三婶坐在卧室门的门槛上，眼泪鼻涕几道交流，头髻散披到后颈去。毛三叔靠了檐柱站着作声不得。一见小秋进来，立刻作了两个揖道：&ldo;李少爷，我真没有脸见人。但是我只能输自己的钱，哪能输别人的钱，我回来要拿布去卖钱……&rdo;李小秋连连摇着手道：&ldo;不用说，不用说，我全知道了。三吊钱是小事，只要你下次戒了赌，输了就输了吧，现时我也不要你还钱。免得为了这点小事，失了你夫妻的和气。&rdo;小秋如此说毕，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地夸赞起来。毛三叔不由得笑起来了，又向小秋拱着手道：&ldo;难得李少爷有这样的好意，但是我怎好意思花了你的钱不还呢？&rdo;就有人笑道：&ldo;若是有这样的好主顾，以后你越发地要赌，横直输了是人家的钱啦。&rdo;小秋便道：&ldo;我也不能说舍钱你去赌博，只要你手头活动的时候，再还我吧。你夫妻二人也不必闹了，免得先生知道。&rdo;他这样说着，就是在那里哭泣的毛三婶也就微微地破涕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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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这样东西，是可以破坏世上一切的，同时，也可以建设世上一切的。毛三叔为了要卖老婆机上的布，于是夫妻二人，反了脸了，同时，李小秋答应不用毛三叔还钱，毛三叔也就不用去抢夺老婆的布了。立刻，一场风波平息下去。比什么人劝解的，都要有力量些。大家不声不响地坐着。便是那些来劝说的人，也都纷纷走了。

不过这一场风波虽是平息了，这‐个故事就传遍了全村，便是姚春华姑娘也知道了。在太阳偏西。念过晚课几首唐诗的时候，她是首先下课，由祠堂后门走出来。她脸上带着笑容，那是走得很快。及至到了毛三叔门口，见他家外面。那两扇半截门却是关闭的，于是将脚慢慢地移着，移到了那半截门外，咳嗽了两声，就停止了。毛三婶今天闹了这一场风波，人也有些疲倦了，于是端了一把小椅子，放在天井里，静静地坐着，把一生的过去与未来，闲闲地想着。想到了最后，便觉得嫁了这样的丈夫。除了白天织布，晚间陪醉鬼睡觉而外，绝对没有其他的指望=想着想着，就垂下泪来。正这样的想着心事呢，却听到了门外的咳嗽声=这虽不知道咳嗽的是哪一个，但是听得出来，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立刻开了门向外看着。春华当她来看的时候，却又装成一个走路的样子，继续地向前走着。走了两步，故意回头一看=毛三婶笑道：&ldo;大姑娘，下学了，不在我们家坐会子吗？&rdo;春华笑道：&ldo;你又和毛三叔拌嘴来了吧？我又没有工夫来劝你。&rdo;毛三婶于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ldo;不要提起。你请进来坐坐，我们谈谈。&rdo;春华倒不推辞，就跟着她走了进来了。毛三婶让着她到屋子里坐下，张罗了一阵茶水就问道：&ldo;大姑娘，你怎么也知道了这件事呢？真是丢丑。&rdo;春华道：&ldo;夫妻们拌嘴，家家都是有的，这也算不得什么。我是听到斋夫狗子说的，他说是李少爷来解的围，是吗？&rdo;说着，抿了嘴微微一笑。毛三婶道：&ldo;是的，难得李少爷那样好人，三吊钱白白地丢了，并不要我们拿钱还他。&rdo;春华笑道：&ldo;他父亲是个老爷，家里银钱很流通，常常做好事，三两吊钱，他自然也看着不算什么。不像我们两三吊钱可以作好些事情。&rdo;毛三婶道：&ldo;我不像你毛三叔，有酒盖了脸，什么大事不管。只是我领了人家这样大的人情，要怎样的去感谢人家呢？&rdo;春华笑道：&ldo;我看他是不在乎，你真要不过意的话，常常接他几件衣服浆洗一下子，也就可以抵得了他的债了。毛三婶道：&ldo;今天早上，他就和我约好了，以后送衣服给我洗了。&rdo;春华听了这话，默然了许久，这才道：&ldo;那么着，以后他少不得要常来的。&rdo;毛三婶看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上的睫毛垂了下来，脸上泛起两圈红晕，似乎有些害臊。心里这就奇怪着，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句话还值得害羞吗？便随话答话道：&ldo;我们这穷人家，人家是个少爷，简直没有地方好让人家坐呀。&rdo;春华笑道：&ldo;这个人很随便的，倒也不讲那些排场。&rdo;毛三婶心想，一个新学友罢了，你倒是这样的知道他。但是她口里也情不自禁地问道：&ldo;大姑娘和他交过谈吗？&rdo;春华红着脸微微摇了两摇头。但是她立刻觉得不妥，又微笑道：&ldo;在一个学堂里读书，总少不得有交谈的时候。&rdo;毛三婶笑道：&ldo;这倒是的，天天在一处读书，总少不得有交谈的时候，其实交谈也不要紧，那梁山伯祝英台不是在一块儿读书的吗？&rdo;春华红了脸道：&ldo;那怎样能比？&rdo;毛三婶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道：&ldo;我也是糊里糊涂，一时瞎说，那是什么时代，现在又是什么时代，哪能够把今人和古人相比呢？&rdo;说着，她的脸也就红了。两个人说完，都觉这话说到这里。不好向下说去，默然地相对坐着。春华将两只手放在大腿上。慢慢地搓那膝盖以上的衣襟摆，只管慢慢地搓着，搓成了布卷子，眼睛皮低垂着，脸上好像在生气，又好像是发笑，只是不作声：还是毛三婶笑道：&ldo;我倒想起一句话来，他们由省城里来的人，这洗过的衣服，是不是要浆上一把？&rdo;说时眼睛已斜望了春华的脸色，看她很平常的并没有什么变动，接着向下道：&ldo;李少爷是那样豆腐脑子的皮肉，若是穿那收过浆的衣服，真会擦破了皮。&rdo;春华笑道：&ldo;既是那么着。你就多把胰皂洗洗，不用浆了。&rdo;她口里说着这话，却把鞋尖在地面上来涂画着字。但是她虽然很不好意思，并不表示要走。好像她对于毛三婶的谈话，倒有些恋恋不舍的神气。毛三婶心里想着，这可有些奇怪，她往常不是这样喜欢和我谈话的，怎么到了今天，突然地亲热起来了呢？她或者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吧。可是在她没有开口以前，自己又不便怎样问她？自己也低着头想了片刻。她是个聪明女人，终于是把话想出来了：便笑道：&ldo;大姑娘。你讲的故事，真是好听得很，今天还是在我这里吃夜饭，再讲两段我听听。&rdo;春华笑道：&ldo;你倒听故事听出瘾来了：今天晚上不行，我爹爹回家要问我的书呢！明天晚上，大概没有什么事，我吃了晚饭再来讲：我若是自己来，怕我母亲会说话，最好请毛三婶到我家里去。和我母亲说一声，我母亲一定答应的，你只管去：&rdo;毛三婶见她验上的颤色，比较地开展起来，仿佛这一针药针！已经打在关节上了。便笑道：&ldo;好的，我今天晚上就去说。&rdo;春华连连摆着两下手道：&ldo;今天晚上，你不必去说，你说了我母亲会疑心的：一来是我到这里来过了，分明是我叫你去说的。二来你今天和毛三叔吵了嘴，怎么有那闲心要听故事呢？&rdo;毛三婶咬了下嘴唇皮。连连点了两下头。微笑道：&ldo;大姑娘遇事都想得很周到，不错不错。&rdo;春华笑道：&ldo;这童并不算周到，我是因为家规太紧了，不能不处处留心。&rdo;她口里说着。人已站了起来。抽出胁下纽绊上掖的手绢，在身上拂了两拂。她分明是站起来打算要走的，不知如何，她又站住了。毛三婶道：&ldo;你忙什么？吃晚饭还早呢，还在我这里坐一会子去。&rdo;春华向她先微笑着，然后接住道：&ldo;你明天到我家去，不要说到李少爷的事情上去才好。&rdo;毛三婶笑着连连点头道：&ldo;这个我明白的，何消大姑娘说得呢？&rdo;春华说了这番话，算是对自己要做的事，把第一步安顿好了，于是带了那欣喜的颜色，从容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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