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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钧低头看着检台上躺着的邓准,低声问:“是淹死的?”
那主事便禀道:“回大人话,经仵作初检,此人头边有伤口,腹中也有酒肉,可能是醉酒磕在桥墩上落水了,故而应确切是淹死的,其他还待再查证周遭酒坊与人证才知道……”
可裴钧却以为至此已经不必再查了。
他知道邓准这尸腹中必然会有酒肉、死前也必然会去过酒楼、甚至还必然会有人来证实,因为这样才能让邓准这一出醉酒落水的意外死亡变成与其他所有听来意外却出奇平庸的死法一样,让它们几乎适用于每一个失意落难之人,让它们在被讲述而出时,叫人们可以震惊,但很难置疑。
这种死法裴钧从十五六岁起便在酒坊、妓馆里冷眼旁观了太多次,而这个无声杀人的道理他也早在几年前就教出去了——
这是他教给姜湛用的,而姜湛几年前就已经学得很好。
“这学生可还有亲旧在?”崔宇问他。
裴钧手一扬,将盖尸的布面儿又罩回了邓准头上,叹了一声:“他爹去年才死在田里,就剩他娘一孤孀,也不知改嫁了没有,从没给他来过信件,怕是早不亲近了。”
崔宇闻言,抬眉看他一眼:“那还查么?”
裴钧深深闭目一瞬,下刻才开眼长叹:“甭查了,结案罢。”
眼下他的瞌睡是全都醒了,此时只觉胸口被一团黑气罩着。那黑气中邓准和姜湛的脸交替晃动,时而温顺乖巧、时而疾言厉色,一个叫着他师父一个叫着他先生,到最后一一只叫他闷沉发堵、脑仁生疼。
崔宇拉他到外边儿部堂里坐了,他便开了句口:“老崔,我今儿还是把钱海清接走吧,老搁你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崔宇点了头道:“你想好了就成。”说着便叫人去放钱海清出来,又说顺道打给裴大人打碗茶水。
“别别别,”裴钧好歹憋出个笑来按下他胳膊,慢慢道:“老崔,你这刑部的茶我要是再喝,年还过不过了?还是回头我再请你往别地儿坐坐罢,最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总也得好好儿谢你。”
“成,那我等着就是。”崔宇是个干脆的人,也早不同裴钧客气,此时见裴钧起了身,便也起来送他出去,还继续宽慰他,让他回去放心休息。
可裴钧眼下又确然没那心思再回去接着睡大觉了。因想着刑部已离京兆司很近,他便心道不如就近去京兆司看一眼,权当是暂且忘忘事儿。
本朝律令钦定各级官署于每年腊月的最后一旬即“封印”停止公务,署办人员皆回家过年省亲休整,到次年正月中才返回衙门“开印”办公,是故眼下几日,便是元光八年封印前的最后几日工期。
裴钧站在刑部后院外等到衙役将钱海清带了出来,原是叫钱海清先自个儿回忠义侯府去,可这学生却不应,非说想跟他去看看府衙公务开开眼,揪着他袖子就要跟着去。裴钧心里尚且被邓准之死给压着,没那精神同这娃娃争,便也将他提拎着带去了,可一入堂,却正巧遇上晋王爷姜越坐在他惯用的书桌后,正是来签年底封印前的最后一批公文的。
层层垒砌的公文中,姜越穿一身镶珠朝服坐着,眼见是清早才从宫里请了安出来,这时抬眼见裴钧不仅没穿戴官服乌纱,又竟还带着个钱海清不紧不慢踱进府来,不免便眯起些眼睛稍稍将二人打量一阵,继而望向钱海清笑道:“裴大人这是换了个学生?”
“王爷万福。”裴钧抬手同他作揖,答了一句:“学生还没换呢,指不定这一个明儿也给赶出去了。”
他身后钱海清正在给晋王行礼,行至一半忽听这话,盯着裴钧后背就瞪圆了眼。这一出裴钧见不着,却叫他对面的姜越看得莞尔,而裴钧见姜越发笑,这边扭头去看钱海清,却又见钱海清一脸对他笑得极乖顺,便狐疑地遣他先随处去转转,自己只回身继续同姜越说起司部事务。
姜越脸上被刺客留下的小红疤已落了,现只剩道浅浅印记还挂在眼下,瞧来自然不比还红着的时候气势凌厉,早也恢复些平日的淡漠温和,却叫裴钧看来,一瞬直如光景回流似的,几乎又觉眼前的姜越已同少年时的影子层叠起来,就连那脸上印记的位置都差不多相仿,若不是口中还讲着城防、囤粮,他怕要真以为自己还在青云监替他跑腿送书了。
姜越察觉裴钧的打量,正说着的话便渐渐结了,先道:“多亏了裴大人送来鲨露,孤逐日涂抹,脸伤当不日便愈。孤要谢过裴大人。”
裴钧原是根本没指望姜越会用他送去的药的,却未料姜越竟直言好用,不免些许讶然地稍稍点头示意:“王爷哪里话,是臣要谢过王爷赠茶呢。”
姜越听他说茶,笑意就渐渐染上眉梢:“那茶花两度因裴大人盛放,想来是同裴大人缘分匪浅,孤不过是茶赠有缘人罢了。”
“那王爷就谬赞了。”裴钧一听这话只想苦笑,“王爷,臣研习至今尚未再见那茶花再开呢,如此无缘,岂非要叫王爷收回那宝茶才是?倒省得它通通废在臣手里,多可惜啊?”
姜越听言几乎是立时就道:“裴大人不必介怀。”又仿似因这话说得过急,说完便有了少时的停顿,接着稍一作想,才用后话道明所以:“毕竟今年的新茶,不日也快来了。”
“前日承平国书已至鸿胪寺,孤也有幸得了份转呈——听闻承平二皇子一行已到达平京关了,料明、后日便会入京,”姜越手中拿出下一份待签的文折,不紧不慢地对裴钧报以个安心的笑,“每一年的承平国使都会带来许多妙茶,今年若有新物,孤到时便再邀裴大人共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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