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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党读着黄群的信勾起了他往昔的许多往事。他弄不明白黄群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到现在仍然一个人过。他又想到了兰花,想到了抓纸阄那次……那天,他又把黄群留下的那把唢呐从墙上摘了下来,放在自己的面前静静地看。他的耳畔又回荡起那亲切遥远的曲调。
那一晚,他眼前出现了小德子。小德子用手捂着流血的胸口,脸色苍白地喊他爹。他不明白小德子为什么要喊自己爹,应该喊团长才对呀。他惊怔了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眼前的小德子消失了。可眼前曾经出现的这一幕却怎么也忘不掉了。那一晚他再也睡不着了。小德子从参军到跟着他南征北战的那些日子,像过电影似的一幕幕地在他眼前浮现。他知道,小德子参军前就是个孤儿。这个世界上小德子已没有任何亲人了。他又想到小德子刚才在梦里喊他爹的情景,那情景很真实。小德子,可怜的孩子,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叨着。
转天,他到商店买了一叠黄表纸裁了,他翻翻墙上的日历牌,还有几天就是清明。清明节那天晚上,他走到十字路口上,把那叠黄表纸烧了。烧纸的时候,他也一同把珍妮送给小德子的荷包也烧了。这时他突然想到了珍妮。珍妮现在怎么样了,她也在怀念小德子么?这么多年,生生死死的他从来不信这个,可他不这么做,心里就不踏实。就为梦中小德子喊的那一声爹,纸火红红地在他眼前燃着,周围更多的一堆堆纸火红红地在燃着。他望一眼那些神情专注烧纸的人,突然想到,这里的人有谁在为那些战死的人烧纸呢?十字路口上的纸火像一片繁华的街灯在他眼前飘舞着。他的眼前又闪现出几十年前那场战争,那些火光,那爆炸声……那一晚,他蹲在灰烬旁好久。从那以后,他的梦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小德子。他有时盼着小德子能出现在他的梦中,他真想和小德子聊一聊。
孙科很忙,他很少再能见到孙科。有几次全军召开大会,全军的人站在大操场上,检阅台上站着孙科。肖党远远地站在队伍的后面望着台上的孙科。孙科冲全军的人讲话,声音很洪亮,全军人所有的目光都盯着台上的军长。在肖党的眼里,军长就是军长。孙军长已经开始发福了,隆起的将军肚,还有露在军帽外那一缕银白的头发……这一切无不标志着一个老人的身份和地位。他的每一声腔调,每一个手势,都透着一种资历和风度。
他望着台上的孙科,又低头望一眼自己。一身战士军装松松垮垮地套在自己身上。平平瘪瘪的肚子,干瘦的身躯,他的腰自从在那次战役中被击了一枪,到现在子弹仍在身子里,因此,他的腰永远也不能挺直了。他望着孙科再望自己时,心想,人家毕竟是军长。
时间使肖党和孙科都老了,都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部队开始减编时,上级决定让孙科离休。孙科在离休前想到了肖党。肖党的年纪比他还要大几岁。他想起肖党这些年所走过的路,心里有些不是个味。他在离休前,让秘书从保密室找出了肖党的材料。这是肖党当年写的那份交待材料。他看到那份已经发黄的材料,就想起昔日的一幕幕往事,他的心就热了。他亲自起草了一份报告,报告上写了过去多年的历史,肖党的苦楚……孙科写着写着泪水就流下来了,滴在了稿纸上。他把浸着自己泪水的报告,连同几十年前肖党的那份材料一起送到了军区。做完这些后,孙科想,肖党的晚年就看它们在军区的命运了。
孙科的离休很快办完了手续。肖党的那份报告竟也批下来了。恢复原来的正团职职务,离休。时间把一切变得什么都没有什么了。孙科看到那份批件时,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孙科把这一消息告诉肖党的时候,肖党好半晌没有说话,望着天空,眯着眼,样子似乎很平静。孙科知道,肖党在极力控制着自己。
肖党在离休前向领导提出了一份请求,他要领一套新式军装,还要佩戴军衔。领导不知道肖党这是什么用意。一想到许多年来肖党受的委屈,便答应了。肖党领来衣服那天,他就把那身黄呢校官服穿上了。穿着佩戴军衔的军官服的肖党来到五团军营门口,让人给他照了一张相。照完相的肖党回到小屋后,便把军装脱下来了。他看着那身崭新的军装,哭了。
肖党把穿着军装的照片寄给了老家的那女人。信里没写字,只夹着一张照片。
肖党和孙科很快就都搬到干休所去住了。孙科住在军职楼里,那是幢小楼,楼上楼下只住两家,门前有花坛,花坛里喷着水,很好看。孙科的对面,是一幢灰楼,里面住着肖党。孙科不再是军长了,已经不忙了。刚开始,还有一些人来找他,来看他,和他说一些军里的事。渐渐地人来得就少了,人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
闲下来的孙科,每天早饭后,就挽着年迈的兰花从楼上走下来,绕过喷水的花坛,坐在有阳光的石凳上。兰花这些年的病,已使那个会唱歌,会扭秧歌的兰花不复存在了,岁月的皱纹在脸上堆积着,那双目光仍那么呆,那么痴。兰花不说不笑,就那么坐着。两眼痴怔地盯着一个地方,仿佛人已经死去了。
肖党每天也从灰楼的门洞里走出来,到外面坐一坐。他走过来的时候,孙科就抬一抬屁股,冲他点点头,笑一笑。肖党就叫一声:&ldo;军长‐‐&rdo;孙科忙说:&ldo;老团长,莫这么叫,要叫你就叫我孙营长。&rdo;肖党听了孙科的话,怔一下,鼻子一酸。他在静静的阳光下,望着孙科脸上出现的老人斑,心里喟然长叹一声。人都会老的,岁月啊‐‐他想起了黄群。黄群现在还当乡长吗?要是黄群还在部队。现在也许是三个人在这里坐着了。半晌,他就说:&ldo;要是黄群在,我们五团的人就齐了。&rdo;孙科没看肖党,扭头却深深地望了一眼兰花。兰花仍呆痴地坐在那里,似乎这个世界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ldo;黄群走了‐‐走了好哇‐‐&rdo;孙科说。孙科说完这话时,目光瞅着很远的地方,似想起了久远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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